“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是宋代著名诗人黄庭坚《寄黄几复》中的一句。上世纪约八九十年代的样子,曾有一位当代著名作家突然想起这句话,疑为梦中偶得的佳句,发表在报章,一时传为趣谈。黄庭坚 (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宋代洪州分宁人(今属江西省修水县),北宋著名诗人和大书法家。“山谷”之名号一说是因为游山谷寺而得,一说为喜好山谷林泉而自取。诗文在当时与苏轼并驾号称“苏黄”,而书法位列当时四大书法家之中,即“苏、黄、米、蔡”,又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中国写诗也讲传承,但是真正形成流派的其实不多,江西诗派不仅成派而且影响甚大,而黄庭坚即是这个流派的祖师。黄庭坚仕途并不顺利,于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中进士,曾任北京国子监教授、校书郎、涪州别驾等,一生与苏东坡交好,也多因为类似的政治原因数度起伏。黄庭坚作诗讲究形式、对仗,要求工整、严谨,又讲诗文要从学问中来,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胡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答洪驹父书》)不过,黄庭坚诗歌的成就与不足也都从此处来。黄庭坚诗文之名并非浪得,在其未出道以前其实已经被苏轼看好,包括黄庭坚的为人与未来走向,这也许就是惺惺相惜吧,后来苏轼在与黄的书信中完整地叙述了这一切:
轼始见足下诗文于孙莘老之坐上,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也。莘老言:“此人,人知之者尚少,子可为称扬其名。”轼笑曰:“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何以我称扬为?”然观其文以求其为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其后过李公择于济南,则见足下之诗文愈多,而得其为人益详,意其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非独今世之君子所不能用,虽如轼之放浪自弃,与世阔疏者,亦莫得而友也。
《古风》二首,托物引类,真得古诗人之风,而轼非其人也。聊复次韵,以为一笑。秋暑,不审起居何如?未由会见,万万以时自重。(《苏轼集》卷七十三))
苏东坡对黄庭坚的诗歌与为人做了不可能再高的评价,而且未见其人,观其诗歌就知道此人不是世俗中人,必然是重视身心修养而轻忽名利枷锁之辈,并引《庄子》中话语褒扬备至,末尾两句又足见二人“平生风谊兼师友”,体贴关切甚殷。有意思的是,在当时苏东坡之诗文举世无两,而在黄庭坚出世以后,众人却趋之若鹜。江西派诗人陈师道也是一介书生,孤傲狷介,受学于曾巩,曾谓苏轼曰:“公诗端正道,亭亭如紫云。落世不敢学,谓是诗中君。独有黄太史,抱杓挹其尊。韵出百家上,诵之心已醺。”(《次韵苏公西湖观月听琴》)如果不是过于恭维或语涵批评,意思就是苏轼之诗显然是造物自化非可学而能也,而黄庭坚的诗至少是同高而又是可学的,这也是黄庭坚在当时的地位之写照。黄山谷在其诗文书法之外另一个耸动士林的造诣就是禅修了,其名字被普济列在南岳十三世黄龙祖心禅师的法嗣中,作为居士分灯之一,实属不易。
从黄山谷分灯录看其内容亦较详,从中即可大体管窥黄庭坚参禅的整个历程。黄庭坚被誉为有般若夙缘。他从小就是个孝子,其母曾久卧病榻,黄庭坚常在身边服侍,衣不解带、殷勤照顾,一直到为母送终,将儒家的孝道尽到了极致。但是,黄毕竟出身世家,自小聪慧,诗文教育甚早,成名也早,所以能诗但又放逸,早年喜欢写作浮艳诗词,也颇得过一些人的赏识,直到有一天遇到法秀禅师,这一切才发生了根本的转变。法秀禅师为此申斥黄山谷:“大丈夫翰墨之妙,甘施于此乎?”黄山谷与当时名画家李伯时同参圆通法秀,李伯时长于画马,为人称颂并自得于此,法秀禅师因此亦斥责李伯时,山谷在一旁便讥笑道:“无乃复置我于马腹中邪?”法秀禅师正色道:“汝以艳语动天下人淫心,不止马腹中,正恐生泥犁耳!”山谷居士闻此悚然,自此绝笔于浮词艳曲,孜孜求道,写下了《发愿文》,痛绝酒色,仅朝粥午饭而已。这是黄庭坚闻道的发端。
本来山谷道人天资聪颖,又加之儒道两学渊源深厚,所以究之心性功夫便得如轻舟逾越重山,虽也历经反复,终较常人为快。他在《晁张和答秦观五言予亦次韵》中称:“士为欲心缚,寸勇辄尺懦。要当观此心,日照云雾散。扶疏万物影,宇宙同璀璨。置规岂惟君,亦自警弛慢。”可见其警策自励的功夫不辍。他反求诸心会证佛老,中间有很多证获:“物无不致养而后成器,况心者不器之器乎?”(《晁氏四子字序》)“养心去尘缘,光明生虚室。”(《颐轩诗六首之六》)士大夫不可能不读书作文或泛滥诸经,在《书赠韩琼秀才》中又提出读经不为追索字义而是“一言一句皆以养心治性”为要。提倡在儒释道的会通中修证佛法:“大概佛法与《论语》、《周易》意旨不远。”(《与王雍提举》)他还提出 “深根固蒂,外慕休息。啜菽饮水,谁不欣然。” (《与唐坦之书》)这里既有儒家所探寻的“孔颜乐处”—即孔子的“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与颜回的“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又将佛家的内固其本、外息诸缘、劈柴担水、饮水吃饭完美地统一起来。
在诸般究心修养功夫中,黄庭坚一次重要的证悟机缘就是人所熟知的在黄龙晦堂处的“闻香悟道”。黄庭坚为求法曾随侍于黄龙祖心禅师,祈求方便之门,黄龙禅师因机施教而有下面公案:
往依晦堂,乞指径捷处,堂曰:“只如仲尼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者,太史居常如何理论?”公拟对,堂曰:“不是!不是!”公迷闷不已。一日,侍堂山行次,时岩桂盛放,堂曰:“闻木樨华香么?”公曰:“闻!”堂曰:“吾无隐乎尔。”公释然,即拜之。曰: “和尚得恁么老婆心切!”堂笑曰:“只要公到家耳,”(《五灯会元》卷第十七)
黄龙祖心禅师可能因山谷乃当时名闻遐迩之士大夫,故特拈出一句孔子与弟子的著名对话开示,而且正合佛家参究的话头。子贡曾说过:“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与,夫子之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与。”而孔子后来又说过,我平常天天和你们在一起,并没有跟你们隐瞒过什么!这句话虽然是孔子之言,其实深合禅机,祖心晦堂拈出此语,足见黄龙禅师也正是禅门大行家。山谷闻听此话正要拟思应对,黄龙禅师马上否定,截断了他的日常性或逻辑化的思维,使山谷疑情陡起,回念盘旋。直到一天,二人同游,闻木樨花香,山谷洞然有省,知黄龙晦堂所言之内在,那天的“不是”才是今天的“正是”,身心上闻道可不是言说或解悟上的知解,虽然没有桶子脱底,但是已经上了一个台阶。这是黄庭坚的一次“高峰体验”,但这只是修证路上的一个阶段。直到黄龙祖心禅师去世,黄庭坚又参自己的师兄死心禅师,这次,可以说真正开悟了:
久之,谒云岩死心新禅师,随众入室。心见,张目问曰:新长老死,学士死,烧作两堆灰,向甚么处相见?”公无语。心约出曰:“晦堂处参得底,使未著在!”后贬官黔南,道力愈胜,于无思念中,顿明死心所问。报以书曰:“往年尝蒙苦苦提撕,长如醉梦,依稀在光影中。盖疑情不尽,命根不断,故望崖而退耳!谪官在黔南道中,昼卧觉来,忽尔寻思,被天下老和尚瞒了不少,惟有死心道人不肯,乃是第一相为也。”(《五灯会元》卷第十七)
这一段话是说,过了很长时间,黄庭坚又参谒同门师友黄龙死心禅师,这是一次出生入死的参验,也是山谷道人最后开悟的端口。上文叙述山谷随同僧众一同入见死心和尚,死心劈头一句:我死、你死,烧作两堆灰,我们在哪里再相见呢?黄庭坚一时无语应对。其实,这种无可应答倒是对的,他如果能够应和了,如果不是体证就是妄想,但是在此之前,黄龙祖心禅师已经初步打掉了他的妄想,使他只能参究体认:大道为何?拟思则被痛批!闻木樨花香,则知如是如是!不过如此!但是,如是如是,也就是一个初步的省觉,还需要一个完全透彻的身心生命的转换。但是,这期间黄庭坚显然还没有断掉内在的种种惑根,这就是死心禅师所说的,在晦堂处参得的在这里还不够用啊!只有一些醒悟、觉醒、片段的顿悟而没有彻底的开悟是经不住这种彻头彻尾、死去活来的追究的!死心禅师的这一记闷棍等于打到了山谷道人的致命之处,所以在他遭贬谪的过程中,仍苦苦参究,终于无思念中脱落疑情、猛然顿醒,所以称以往是“望崖而退”,未如曾经的高僧大德“悬崖撒手”,悬崖撒手则如祖心禅师曾经道的:“镜像或谓有,揽之不盈手。镜像或谓无,分明如俨图。所以取不得,舍不得,不可得中只么得。”(《五灯会元》卷第十七)得“悬崖撒手”才自由,但前面却须做功夫,正如祖心禅师开悟后与慧南禅师的对话,慧南禅师道:“知是般事便休,汝用许多功夫作么?”祖心禅师道:“不然,但有纤疑在,不到无学,安能七纵八横,天回地转哉!”(《指月录》卷二十六)死心禅师指示黄庭坚的就是这样的道理,因为那时的山谷道人还有疑情未尽、生死未了,其实是没有透彻明润打成一片,只能再起疑情再度击碎。最后则是在无思中有思,彻底将梦境光影击穿,因此由衷地感激死心禅师的不懈提撕,其实就是那一个话头把他重新打入梦里,又最终从梦中唤醒。故黄庭坚太史发慧于法秀,得道于祖心,成道于死心,有一个明确连续的参悟历程,而不似他的老师苏东坡随处参究、更求自心了悟,虽然被列入《居士分灯录》,但是又有争议。在山谷道人开悟之后,另一位师兄灵源惟清赠偈曰:“昔日对面隔千里,如今万里弥相亲。寂寥滋味同斋粥,快活谈谐契主宾。室内许谁参化女,眼中休自觅瞳人。东西南北难藏处,金色头陀笑转新。”山谷道人应答曰:“石工来斫鼻端尘,无手人来斧始亲。白牯狸奴心即佛,龙睛虎眼主中宾。自携缶去沽村酒,却着衫来作主人。万里相看常对面,死心寮里有清新。”故《罗湖野录》作者(释晓莹,字仲温)记载上述后谓:“黄公为文章主盟,而能锐意斯道,于黔南机感相应,以书布露、以偈发挥,其于清、新二老道契可概见矣。噫!世之所甚重者,道而已。公既究明,则杜子美谓文章一小技,岂虚也哉?”从此两首诗词应和来看,黄庭坚的确已经造诣至深,此回应偈子颇有点傅大士意蕴,可谓文人士夫参禅问道的骄子。
黄庭坚的生命历程虽辉煌其实更坎坷,用得上他自己的“江湖夜雨十年灯”以况,向佛以后更戒酒自律,有“老夫止酒十五年”之说,而不再是“桃李春风一杯酒”了,虽然后来又有“醉看檐雨森银竹”的诗句,但更多的是心醉了!因此,把他诗文中的前一句改造置后为:“江湖夜雨十年灯,桃李春风终趣禅。”二句可谓其一生写照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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