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作为汉传佛教最重要的宗派,从公元五百多年的南北朝时代传入汉地,一千多年来成就了无数的圣贤,在漫长的传播过程中完成了纯粹、圆满的佛陀智慧和活泼、简捷的汉文化教育习惯的奇妙结合,太虚大师赞之为“玄中之玄,妙中之妙”。无论是在人类丰富的文明传统中,还是在诸佛无穷尽的广大教海中,禅宗智慧都是极具特殊魅力的。我想从六个方面来介绍一下对于禅宗的认识。一、禅宗的修证特色;二、禅宗的见地;三、禅宗的功夫;四、禅宗的境界;五、生活禅的修行原则;六、关于稳建禅宗的几点思考。
《楞伽经》云:“佛语心为宗,无门为法门。”禅宗准确地把握了佛法的要义,“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令一切众生明了自己本具的真心是佛陀来人间建立教法的根本目的,所以四祖道信大师讲:“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那么,如何才能悟明自心呢?要以无门为法门,古人所谓:“父母所生口,终不为君说。”因为一切可把握的修行体系都有两面性,都可以成为妄心缘虑和执取的对象,就法门本身而言都不能离开妄心的造作;禅宗不设方便,直接体会和启发本具真心,最有利于实现“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迅速开启佛智。很多人认为禅宗的用功很难把握,确实如此,难把握,难入门。但是,一旦于此不可把握的法门能够准确地契入,便有机会顿悟佛智,这是禅宗的特色。
禅宗的禅不是禅定的禅,大慧宗杲禅师讲“禅乃般若之异名”。禅宗的用功是大乘慧观法门,称为“南天竺一乘无得正观”,不同于其他各宗的次第禅法。所以,六祖大师云:“唯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禅宗是直取大乘无住涅槃的顿悟法门。
关于定与慧的关系,六祖大师在《坛经》中讲:“定慧一体,不是二。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在开启佛智之前,这种定慧等持的功夫在实践上很难准确地把握,只有在悟道以后的修行中才能真正地做到定慧等持。六祖大师提倡修“般若三昧”,传统修证体系中的三昧一般多指禅定成就,在大乘佛法的六度法门中,禅波罗蜜和般若波罗蜜是两大体系,六祖大师提出的“般若三昧”以一相三昧和一行三昧为内涵。什么叫一相三昧呢?能空掉身心世界的差别相,现证法界的平等性,念念与真如相应,是为一相三昧。什么叫一行三昧呢?能在行、住、坐、卧的日常生活中,一切时一切处恒与真如相应。禅宗语录中所说的定一般都不是指的四禅八定,而是与佛智相应的程度,不是禅波罗蜜,是实相般若的稳定成就。祖师常说:“行住坐卧,不离这个。”永嘉禅师《证道歌》中说:“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这都是讲的禅宗悟后的生命境界。
关于开悟以后修行定慧等持的功夫,永嘉禅师是这样表述的:“忘缘之后寂寂,灵知之性历历。无记昏昧昭昭,契真本空的的。惺惺寂寂是,无记寂寂非;寂寂惺惺是,乱想惺惺非。”“惺”是明了的意思,“寂”是妄心不起的状态。心很明晰而又没有妄念是定慧等持的状态,彻底远离了昏沉与散乱的误区。
对于四禅八定乃至于无量百千三昧的修证,禅宗是什么态度呢?大慧宗杲禅师讲得很清楚,因为无量百千三昧都是以一行三昧为体,一旦一个人能够开启了禅宗的智慧,成就了一行三昧,无量百千三昧将不求自得。
禅宗祖师几乎不谈四禅八定的修行,甚至在悟后的深细用功中会善巧地防止落入传统的禅定修行的路子上去。云居道膺禅师开悟后到寺院的后山住茅棚,有段时间半个月没下山用斋,洞山禅师上山去看望他,问他为什么没有下山用斋,道膺禅师回答说,每天有天人来供养。洞山禅师说,这可不行,你晚上下山来方丈室问话。晚上道膺禅师下山来见洞山禅师,洞山禅师启发说:“不思善,不思恶,是什么?”道膺禅师领旨回到山上精进地参究,接连几天,天人来送饭时无法见到于禅定境界心无所住的道膺禅师。
有人问大慧宗杲禅师:“眉间挂剑时如何?”禅师回答:“血溅梵天。”这是讲精微的疑情功夫可以破除色界无明。有人问赵州和尚:“如何是定?”赵州和尚回答:“不定。”学人问:“为什么不定?”赵州和尚回答:“活物,活物。”大禅师成就的是不住定心与散心的大自由境界。有居士曾问虚云老和尚在终南山多日入定是什么境界,虚老回答:“本来非动。”“若有定,即被定魔缚。”这是禅宗历代祖师对于修习四禅八定的一致态度。
禅宗是绕过禅定的修证,直取涅槃妙心。先顿入佛智,然后再深入实践般若智慧。这是禅宗特殊的修证线路。
“见地”或“见解”在祖师们那里多是指对真如实相的证悟程度。下文所讨论的主要是信解层面的正见。
禅宗一法虽然是“教外别传”,但以一切大乘经论为学禅的基础;虽然“不立文字”,但又不是不用文字。古人说:“依文解义,三世佛冤。”同时又讲:“离经一字,如同魔说。”禅宗从实践的角度来学习一切经论,不建立文字层面的知见体系,鲜明地提倡佛法的实践性。祖师讲,所谓教外别传,实是教内真传。
在汉传佛教的传统中,祖师们比较重视的经典有《金刚经》、《楞严经》、《楞伽经》、《法华经》、《维摩诘经》、《华严经》、《大乘起信论》、《肇论》等,这些经论是禅师们经常讲到的。历代禅师的语录在学禅过程中毫无疑问是最受重视的,禅宗的公案和语录相当于是祖师们以汉文化习惯的方式来讲《中观》和《百论》,是活的《金刚经》的传承。除了师师相授之外,诸大乘经论和祖师语录是禅宗修证的依据。
六祖大师讲:“但持《金刚经》,即得见性。”我们可以依据《金刚经》来讨论禅宗的见解。《金刚经》记录的是须菩提以解空第一的阿罗汉的资质,在佛陀循循善诱的启发下,证入了大乘实相境界的过程。《坛经》记载的是六祖慧能大师因五祖为讲《金刚经》而证入实相,并以活泼简捷的语言启发弟子们证入实相智慧的典籍。《六祖坛经》就相当于六祖慧能版的《金刚经》,或者说是《金刚经》的实践版,这是《坛经》与《金刚经》的关系。如果想了解禅宗的见解,先依《中论》读懂《金刚经》,再看禅宗语录就容易了。禅宗是以汉文化教育方式来传承《金刚经》智慧的佛教传统。
整部《金刚经》中佛陀与须菩提讨论的是大乘修行的核心秘密。经中讲:“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无所住就是不住一切相,不住法相,不住非法相。在修行实践中,就是不住生死,也不住涅槃。住于生死的是凡夫,住于涅槃的是小乘圣贤,一切不住,成就无依无住的大智慧,这是一切大乘经论的密义。“生其心”就是生起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是以四弘誓愿为内涵的大乘菩提心。发起行愿菩提心是学修《金刚经》的基础,证入胜义菩提心和无上菩提心是《金刚经》的宗旨。
《金刚经》中还讲:“修一切善法,得成无我。”“修一切善法”就是圆满地修持六度法门。有人说禅宗是断见,那是对禅宗的误解和偏见,是没有准确地把握《金刚经》的要义。“修一切善法”包括了大乘佛法的一切法门,圆修六度万行,同时要实证我法二空的智慧。修善行有少有多,有浅有深,有狭有广,发了菩提心的大乘菩萨要在尽未来际落实一切善行,但其中最为关键的是要迅速地启发我法二空的智慧,证入平等一如的佛智境界,这是《金刚经》的密意所在,禅宗的修证就是在此处着力。
依《坛经》来理解“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智慧,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六祖大师讲:“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为宗”通俗地讲,即是打破逻辑思维的相续心,是对理性的超越,这是禅宗的初关,称为破本参。禅宗的公案大都是没有理路的,有理路的就难以启发对理性的超越。赵州和尚说“狗子无佛性”,可是佛说一切众生都有佛性,狗子当然也有,这是常识。但是,作为传佛心印的赵州古佛偏偏坚定地说“狗子无佛性”,这就远远超出了我们理性认知的范围,在这一无理路的问题上不断地体会参究,当参究的功夫纯熟到一定程度时,就有机会完成对思维心的解构,突破禅关。
“无相为体”首先指的是对一切相的超越,泯一切相,即是“能所双亡”的境界。禅宗祖师形象地说为“如两头泥牛入海,至今一去没有消息”,又说为“虚空粉碎,大地平沉”。一个证入无相境界的禅师是空一切物的,所以六祖大师讲“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依唯识教理来讲,就是破尽了遍计所执自性,这是无生法忍的境界。但是到了此处,禅宗刚走了一半,所以六祖大师讲:“米熟久矣,犹欠筛在。”他知道这还不是佛智的境界,祖师们称为“死水不藏龙”。对于刚刚证入无相境界的年轻禅师,祖师会告诫“不可向虚空中钉橛去也”。
要能够无相亦不住,才是“无住为本“的要义,有无双遣。有无双遣以后,才能够空有双照,这是大乘不思议的解脱境界。参禅到此处可以说彻悟了,称为“发明正见”或“入佛知见”。
以上是自利门,对于利他来说,《金刚经》中讲,要度尽众生而无所度,这是悲智双运的境界。“等观音之慈心,行普贤之愿海。”即是禅宗祖师悟后利生事业的真实写照。
首先,一切大小乘的学修都是禅宗修行的基础。《坛经》中记载,永嘉禅师闻思大乘经论各有师承,然后精修天台止观20年;法达禅师诵《法华经》三千余部;智通禅师看《楞伽经》一千余遍;智道禅师览《涅槃经》十余年等等,这些修行都是参禅的基础功夫。药山惟俨禅师见石头和尚时讲:“三藏十二分教某甲粗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实未明了,请和尚为说。”德山禅师学禅之前是讲《金刚经》的专家;临济禅师年轻时严持毗尼、博通经论;所以,佛教各宗的学习都是可以成为参禅的基础。
“无门为法门”是禅宗特殊的实践功夫。后来形成默照禅和话头禅两种不同风格的实践传统。默照禅是先调伏粗重的妄想心,然后再绵密地做返观己心的参究功夫。达磨祖师讲:“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先用基础止观调伏粗重的妄念,然后再生起绵密的疑情功夫,返观能观之心。相对来讲,话头禅就比较活泼甚至是暴烈了,当下就要启发疑情,有时是在棒喝交驰下,不管你是初学人还是老参上座,一顿大棒打下去,逼得疑情顿发。话头禅和默照禅一个是将军风格,一个是秀才风格,起疑情则是一样的。
禅宗的疑情是大乘无得正观和行愿菩提心最奇妙的结合。首先参究是有力量的,当下就要见自己真心,见自性真佛,这是菩提心。当下如何见自性佛呢?首先用心思维,以对教理和公案的思维引发不思维的状态,参禅是不思之思。“思量个不思量的”,这是药山惟俨禅师对参禅功夫的精妙诠释。对于人人本具的真心和祖师直传真心的公案,不知道,想知道,不能想,更不能不想,越体会越令人着迷。在这样的功夫上不断地用心,远离昏沉与妄想的两边,使功夫不断地通向纯熟。这种疑情功夫与空有双遣的大乘涅槃境界极其相近,因与果高度一致,这正是禅宗在实践上能顿超直入的原因。
这种慧观法门中的定的品质又如何体现呢?其定的品质即在疑情的相续之中。让疑情不断纯熟是关键,使其不断地相续,不落入昏沉和散乱的两边。当成熟到能“昼夜不打失”的时候,也就是成就了昼夜相续用功的状态的时候,止的力量,定的品质,也就成熟了。这是可以练习着不断地去接近的,当功夫能稳定地保持相续的时候,磕着碰着都可能引发对无明分别的顿断。
有人说参话头参到定的品质与未到地定相当的时候,才有机会破参,这是一般的说法。事实上,由于每个人过去生的善根不可思议,学人未必都要有良好的戒定慧的功行基础才可以开悟。比如说石巩慧藏禅师,他本是个猎人,而且反感出家人,在追逐猎物的时候路过马祖大师的草庵,在马祖大师的启发下手上还拿着弓箭就开悟了。在见马祖之前他不可能有禅定的修习基础,也没有佛教教理的基础,就这样当下发明了佛智。当然,如果今生没有扎实的基础修行,悟后的功夫就会艰难一些。有一天他在厨房择菜,马祖问他,你在干什么?他说在牧牛。一边择菜一边在用功,马祖问你是怎么牧牛的?石巩禅师回答“一回入草去,蓦鼻牵回来”。
关于悟后的用功,祖师们有时候说为“修即不修,不修即修”,这是从内证的层面来讲。从利他的角度,永嘉禅师讲:“说时默,默时说,大施门开无壅塞。”他天天在说,跟不说一样,天天不说跟说一样。我们举一个例子,宋代的契嵩禅师,经常批评诸方学人或士大夫们的过失,著了很多书,身边的人很少见他坐禅,等到圆寂以后,他使用的如意都化成了舍利。因为他天天在说,天天没说,内心的境界恒与般若相应,嬉笑怒骂在大禅师那里都是涅槃妙心的自在运用,这是受持演说《金刚经》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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