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云比丘,在佛教中并不是生疏的。他献身学问,专心的深入法句(文字),在佛教思想的研究发挥上,成绩卓著,不愧为一代的名学者。
某天上午,善财来参访他。海云比丘开了窗明几净,面临大海的海藏楼,出来与善财相见。善财叙过了久仰德学,专诚参访的来意以后,接着说:「我是发了菩提心的,想深入一切智海。但觉得舍离了世间的生死,想不落小乘的蹊径,行菩提道,入如来地,这似乎颇不容易。关于这些,久仰大师是特有见地的,今天专诚参礼,请求多多的开示」!
海云比丘微笑说:「我也不过是蠡测之见;但愿意把自己的知见,贡献我佛教的青年。善财!你真的发了菩提心吗」
「是的!大师」
「好!培植深厚的善根,才能发悲智的大心。那我不妨把自己的学历告诉你」。
说着,把手向东一指说:「看哪!这是汪洋的大海。我在此海门国,十二年中不断的观察这大海,观察它的性质、形态、作用。善财!你会吗?」
善财惭愧的说:「学人愚昧得很,没有理会观海的奥义,望大师明白开示!」
「善财!大乘法确是深隐的。它不容许空谈,也不同情守文作解的经师。所以,它是比喻的、象征的、神秘的,它是一幅昼,一首诗。要理解它的真义,得拿出超脱的手眼来,从象征神秘的形式中,体会它平实的中道。」
「哦!那么大师莫非观察十二缘起的生死大海吗?」
海云比丘点头说:「对,善财!你是生有慧眼的。我深刻的观察世间相,观察它的甚深广大;从现实的世间,向无限的时空去观测,只觉得它渐深渐广,深广得不可说。这世间是丑恶的,但也有美善的妙宝。
世间海中有无量众生的意识流;业浪与爱水,形成色色不同的身相、寿命、族类,色色不同的意识形态。
属于世间的众生,住在世间:这其中也有伟大的君子、哲人、英雄。烦恼大云不断的流注业雨,弥漫了整个世间。这世间,不问它是什么,它确是无增无减的。我这样广泛的观察,理解世间是十二缘起的因果,叩开了缘起法海的大门。
后来,我作进一步的观察,世间还有比海更广大,更渊深,更特殊的吗?
那时,只见海底涌出一茎妙宝莲华来,华、茎、叶、台、须,一切都是妙宝的,弥覆了整个大海。天、龙、阿修罗(世主)他们,都恭敬的供养赞叹。莲华上坐着一位万德庄严的如来」。
善财合掌赞叹说:「善哉!善哉!太不可思议了!这又是什么意义?」
「这自然是大有道理的。缘起相海,是甚深难测的,但还有甚深更甚深,难测更难测的缘起空寂性呢!性空是缘起内在的实性,唯有彻底的深观缘起海,才能洞见它。你以为这是沉空滞寂吗?不是的,凡是能广观世间相的,没有不同情世间;深入缘起性空的,没有不齐死生、等染净。声闻行者不能广观缘起,却想深入,这自然是不堪潮流的冲荡,浅尝而沉没了。广观世间相而深入的,才能不舍世间,又不为世间所拘,开放出大乘的行华。
菩萨是不离世间的,却不属世间;这像莲华生长于淤泥中,却净洁得可爱。所以,只要多多的为众生着想,深深的体解性空,就不难从空出假,实行普贤的大行了。
表像菩萨净行的莲华,到底是怎样产生的」?善财说:「怕是海底本来就有的!」
「不!这是反缘起的邪见,莲华是如来无上善根所起的。如来是诸法的如义,通达性空如如,正见性空的如幻缘起,如梦如幻的清净业力,发生菩萨的行华。大行的净业,不能离开空慧,所以是无诤法门所庄严,无为法门所印定的。
为一切世界一切众生而行无边的大行,这就是莲华的遍覆世间大海了。不论从宗教的或者政治的观点去看,唯有这样的佛弟子,才能受世主们的敬信赞仰。等到菩萨的因华成熟,自然就成为万德庄严的佛果了。」
善财深切的理解说:「大师的深见,学人得益不浅!现实的世间,拘恋不得确也远离不得。不从缘起法海门中作深广的观察,不随波逐浪(凡夫),就是沉没(声闻)。就是想截流径渡,总不免有心无力。」
海云比丘说:「善财!还有啦!莲台上的如来,伸出右手来摩我的顶,给我说普眼解脱经。」
「善哉!善哉!彻见遍一切一味的性空,引发大乘的行果,佛陀的一切知见,都流入大师的心海而顶戴受持了!」
「是的!我确是深刻而详备的领解了。普眼经的妙用,可以约略说一点:普眼悟入的空性,是如来境界,与三世诸佛同一鼻孔出气。悟了这,在实行上能引发菩萨的大行;在理论上能阐明诸佛的妙法。它是遍入一切法门的,所以性空能总摄法门的一切。它能净化国土;能摧破外道的邪论;能叫一切众生得快乐;能照着众生所行的,看他们根性的好尚,适应他们,开示他们。
这普眼解脱门,简直是深广无边。我用了千二百年的时间,受持、读诵、忆念、观察,但也没有究尽。明白点说:在性空的见地上,圆摄一切,就是资以为生的事业,也不离佛法。总之,众生无边,众生的根性好尚无边,适应而融摄他们的佛法,自然也是无边。」
「哦!这不怕邪正杂乱吗?像支那的孔、墨、老、庄,印度的婆罗门,或者数论、胜论,如果佛法去适应它、融摄它,广大是广大了,可不免有点不纯粹」。
「善财!你所忧虑的是对的。但这是神化了的俗人所能了解的吗?这像小孩不肯吃药,把药和在糖果里一样。既然是适应根性的,自然要分别个根本与枝末,常轨与变例:自然要从形式的底里,把握它的真义。庸俗的佛教者,不但在支那是多少儒道化的,印度是尤其神化。如能立足在悲慧的大本上,为实而行方便,那不但印度与支那,就是欧风、美雨,也未尝不光华灿烂,庄严着法界的一角」。
「这样,大师的佛法,是不限于佛说的了」。
「没有的事。什么是佛说?不违反佛教真义的一切微妙善语,无不是佛法。所以本人每天的工作,是把从佛领受来的无量法门,一一的深入它;凡是与某一法门相顺的,就把它摄取过来,加以分门别类的研究。不尽不实的,删修它,使成为明净的佛法。演绎引申它的真义,在适应根性的要求下,不断的推陈出新。
善财!我不但做这体会阐发的工作,并且每天为人演说,显示它的真义,使它发扬光大起来。常常与人辩论,成立佛法的正义。因此,世间众生来我这里问法的,我都能适应他,引导他深入普眼法门「善财!你今天来了,该不会空费草鞋钱吗」!
「大师的开示,我是依教奉行的。不离见佛与多闻正法,我总算明白了。但关于入众无碍,还请你慈悲开示」!
海云比丘摆手说:「不行!我只能宣说我所了解的。入众,这实在是个难题,让我想想看。有了,离此地六十由旬的南方海岸国,善住比丘在那边弘法,他倒是难入而能入的。请吧!你还是向他参访去」!
善财站起来告辞,海云比丘一直送下楼来,目送这位青年参访者的向前迈进。
善财走了约合千二百华里的远道,才到了海岸国。在路上,专心忆念海云大师的开示,作普遍而深刻的体察。起初,打听海岸国的路向,一般人都说不知道。好容易问着一位青年,才知海岸国就是楞伽(难往难入)道头,是海舶来往愣伽的渡头。
楞伽,是现在的锡兰。在当时,远隔风涛万顷的海洋,说它难往难入,倒也并非过甚其辞。自从善住比丘到这里来弘扬大法,引导众生渡过深广莫测的苦海,同登彼岸。大众感戴他的恩德,特地改名为海岸国。这是新近的事,难怪老前辈有些茫然了。
善财到了海岸国,逢人便问善住比丘的住处,大家都说:「大师是无所住的」。善财想:大概善住大师是没有固定住址的,「水边林下,随遇而安」。一天晚上,空中忽然光明普照。善财抬头一看,只见一位仪态万方的比丘,在虚空中来往经行。多少天、龙、夜叉们,围绕他,供养赞叹他。这不是善住比丘是谁?
善财一眼看透了善住境界,不觉欢喜合掌的赞叹:「善哉!善哉!佛子是应该住于无住的,这真是菩萨清凉月,常游毕竟空了」!
他又向善住比丘说:「大师!我是善财,我是发了菩提心而想进修菩萨行的。海云大师叫我来这里,敬请大师的慈训。大师!菩萨要怎样,才能不离三宝?不离大愿久行去利济众生?像净化世界,圆见佛陀,不住生死而愿意为众生受生死,这要怎样才能做到」?
善住比丘在空中,望着善财说:「是的,你是善财。你不是窥见了善住境界吗?可惜你只得一半,不然你的疑问是多余了。你看我!三千威仪,八万细行,一语一默,一动一静,一来一去,一行一止,什么都如法如律。你该知道,唯有清净律仪,才能与大众无碍相处,教化利济他们」。
善财说:「那么,大师!声闻行者的戒律,该是入众无碍的不二门了」。
「这倒也不见得。他们只是拘泥小节,不能体大思精,不能深入缘起的空性,所以触处成碍。他们的大众无碍,只限于出家僧团,不能与一切众生打成一片。不能适应时空的演变,不能下顺众生,是一碍。不能心无所住,不是着在涅槃上,就是在违顺忧喜中过活,不能上契正法,又是一碍。
障碍重重,那里说得上清净无碍?你看我,来往经行,一切都不离性空。你没听说过吗?以无所得,得无所碍。我在律仪门中彻见性空,所以得到了究竟无碍解脱门。不但洞见性空,于心无碍;更能知一切众生,与一切众生无碍。无碍的慧光,能知一切众生的心行;知他们的死生;知他们过去的经历,未来的前途,现在的事业;知他们的语言差别;知他们的根性。我能无碍的知道他,所以能无碍的适应他。应答辨的答辨,应教化的教化,应到那里去的就去那里,从没有不合时机的。应作的就作,应止的就止,做到自他无碍,佛法常住,这不是无住中住立一切吗?
做到从心所欲的恰好,这不是神通妙用吗?菩萨在无可住中安身立命,发生无作神通。神通是般若的妙用天然,来去出入,无不是神通妙用。我有了无作神通,所以念念不离虚空。
在自利方面,到一切世界去供佛听法。在利他方面,一切众生来见我的,我都使他们住在这无碍解脱门中,决定成佛。你不要以为困难,因为我能见他们的优胜与劣点,苦痛与快乐;我就先参加到他们里面去,形式上与他们同化。这样的走入大众中去,结果是他们受我的感化,反而同我一样了。我只能知道这无碍法门,上顺诸佛的正法,下顺众生的机感。
至于大菩萨们的大悲戒,波罗蜜戒等,非我所知,我怎么能说?你还是另访高明吧!达里鼻茶国的弥伽先生,是我的好友,你去看看他的作风看」!空中的光明,忽然消逝,善住比丘也不知所在了。
善财静立了许久,不得已又要前进了。
达里鼻茶国,是达里鼻茶民族组成的。在善财南参时,正值国力隆盛的时代,文化经济都有长足的进步。特别是首都自在城,富乐繁荣到极点。为了政治经济等原因,不同种族的人,都到自在城来。南印的语言,本来复杂得很;在当时,梵语还不大流行。所以彼此相见,常常弄得面红耳赤,互不相知。
善住比丘介绍的弥伽先生,便是适应时代的一位语言学者。他懂得天语(梵语)、鬼语(上座部就是用这种语言的)等一切族类的语言,在自在城里教授语言学。他是以梵语为本而综贯一切方言的,所以他不用梵文学者的摩多体文,唱道四十二字母的字轮。他在语言的传授中,表扬大乘佛教。他的语言学社,在市中心区,附设在一家市肆的后进。他按时讲解,不收学费,来学的着实不少。
善财离了海岸国,一直到达里鼻茶来,访问到附设语言学社的市肆中。弥伽先生正在讲座上宣讲,善财就杂在大众中听。临了,上前去礼足,简单的报告了学历,就提出些问题来。问题中,除了平等清净菩提心的保持,不感劳厌的大悲力的生长而外,特别侧重在一切法的总持上。简单说,菩萨要到世间去教化众生,那就不能不注意──破除自己的愚痴僻见,无碍辩才,记忆力,一切族类的语言,决了诸法的实义等问题。
弥伽先生听善财说是发了菩提心的,就立刻站起来,离开讲座,五体投地的向善财敬礼,把名贵的香华,散在善财的身上,并且一迭连声的称赞他。善财见他如此,连忙还礼。
弥伽先生在大众中不断的赞叹:「如有能发菩提心的,那就是续佛慧命,不断佛种了!严净国土,成熟众生,这都从菩提心来。了达一切法,信解业力,实行,大愿,从离欲到智能明净到解脱,这在发了菩提心的人,必然要成就,可说等于成就。
所以发了菩提心的菩萨,就是初发心不久,也为一切贤圣与世主们的护持称叹。这因为不但他自己的德学可敬,他现在或将来,必能使一切众生舍离恶趣,使人类远离众难,解决贫穷,享受天人的快乐。使他们亲近善知识,听法,发菩提心,成为超人的菩萨。
善财!菩萨为一切众生所作的事业,是难得的,难遇难见的,他是众生的父母,是众生的拯救者依止者。已发菩提心的人,应怎样的自尊自强,感觉自己责任的重大!一般人遇见菩萨,应怎样的尊敬他,重视他」?弥伽先生的一番赞叹,大大的加强了善财的菩提心与大悲力。
他又说:「善财!说到普入一切法的总持,你可以留心观察」!只见他把口一张,吐出种种的光明,光明中来了一切世界的众生。
善财心想:「弥伽先生的号召力,着实不小」!
弥伽见有缘的众生来了,就给他们分别解说轮字庄严经,这是他的精心杰作。轮字经中,探讨一切语言的根本音,分为从阿到荼的四十二字(字母),此外无非四十二字的支流。根本字的结合,孳生一切的语言文字,所以叫字轮。因字的结合而有语言,因语言的诠表而有名,因名而有所诠的义。众生因长久而复杂的嬗变,成为种种惯习的名义,觉得彼此间格格不通。
如果直探根本音韵而洞察他变化的法则,那就不难触类旁通的持简驭繁,获得增强记忆、辨才、通晓各种方言的能力。同时,一般众生因语言的不同,影响他思想生活的不同而引起隔碍固执,循名执实的倒见,也不难一扫而空,转入大同平等无碍的大乘。
当时大众听了,都直接间接的不退菩提,成为大乘佛教行者。弥伽这才重升讲座,对善财说:「我成就了妙音解脱门,能分别一切众生的语言,你方才看见的就是。我把语言作佛事看,在语言中化众生。语言境界,可说是深广如海。
大菩萨们能从语言学的深入中,了解众生的种种想(表像力);经比较联合抽象的种种施设;制为种种的名号;名号的结合,成为种种语言。语言中有种种显了或深密的含义,在句义的解说上,句法组成的次第上,都深入彻底。这些,我也不能彻了。我看,你应当贯彻初衷,再到诸方参学去」!
善财礼谢说;「圣者的意见,我诚意的接受。此后,我一定要深入文字语言的底里,也一定要贯彻参访无厌的本衷」!
善财在弥伽先生那里,得到了举荐的善知识,才辞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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