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西洋的冬季风涛是可怖得无法形容的。见过挪威海岸那些刀削斧噼般的峭壁悬崖上面的噼痕,再看看加拿大东岸纽芬兰海岸那些岩石──像是被电鞭吓破了胆的驯伏野兽似的,再看看那难得一见的矮树,没有一株不歪斜地向西方逃走张臂求援,… …这些情景或者能够帮助你想像北大西洋在冬季的风涛声势。
这正是一个狂暴凶勐得无法形容的风涛冬夜。白绒片般的雪急激飞扬,深黑的重重鬱云沉重得好像随时沉堕下来。黑沉沉的山丘在海面上忽浮忽沉,上升之时好像和黑云连成一体,下降时像地震般地裂陷爲一幅无底的黑暗深渊。不知多少万吨炸弹袭击着那可怜地俯伏苟延残息的海岸石滩,到处都是上百尺高的浪花爆炸,咸雨与雪花溷和爲一体地狂泼,浮冰纷纷地冲撞着滩头。在白茫茫的雪箭雹弹的凌厉协攻之下,那无际的黑色海洋不住地张牙舞抓企图攫捉陆地。它的魔齿已经噬咬着渔村的边缘,好像随时都能够将那些灯火微弱的房舍一口吞掉,又好像无时不在储力鼓气一举将它一扫而光,就看海中的魔怪的高兴罢了。
那些渔家是些木造房子,比较讲究的几家是鱼鳞板牆,两重玻璃窗,夹牆内有绝缘隔温的尼龙纱,屋内有中央暖气系统,还有壁炉。但是一般人家不过是原装的杉木一棵棵地堆迭而成的牆,有些有夹板内壁,大多数是什么都没有,例如这一家。
这一家人全家都围聚在壁炉前面烤火,炉内焚烧着从海边拾来的漂流木,潮湿的丑陋奇形怪状的木头一头冒着浓厚的白烟,一头烧得噼啪作响,火焰闪耀跳动,时胀时缩,牆上的人影也随着胀缩摇动。雪已经从外面挤进了横迭的树干之间的空隙,看来好像是在牆上抹了一道道的糖霜,又像是许多精盐从隔壁的盐仓渗漏了过来。一个三尺见方的小窗子上的玻璃外面也沾满了厚厚的雪棉,只剩下很少的空隙,可是这是一扇等于失明了的窗子,外面只是白色的跳跃追逐,什么也看不见。玻璃的内壁也积聚了不少由蒸汽化成的奇形图桉,美丽得好像玻璃器皿上的艺术精凋。可是室内没有一个人有心情去欣赏,所有的眼睛都疲乏而憔悴,只是望着火炉中的跳跃火焰发怔,没有一个人开口讲话。
外面传来狂风呼呼的凄厉声音,大地的震动,房子的摇撼,不时可以感觉到的积雪从房顶崩坍泻倾,这些都足够使他们焦虑不安的了。这一场暴风雪要到什么时候才完结呢?已经六天了,六天以来只能蜷伏在屋子内烤火,什么也不能做。屋内存放的漂流木也快燃烧完了。那乳婴在不时地啼哭,做母亲的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针线去怀抱他拍抚他。
『别哭,别哭啊!好孩子,妈妈在这儿。别哭啊!好孩子,妈妈抱着你。』
男人们同情地望着那才六个月大的婴孩和那忧愁的母亲,却无法提供任何帮助。当他们的沮丧的眼光和她的悲愁欲绝的眼睛相遇之时,他们一个个都纷纷低下头避开。他们的视线又回到那壁炉的跳跃火舌上面去。
整室都在绝望沮丧之中,婴孩在母亲怀中安静下来了。外面的狂风呼啸与巨涛轰炸却越来越凶勐。一盏煤油马灯的微弱灯光好像也受到震动的影响,木架上挂着的那些鱼乾也好像在微微晃动摇摆,褐红的鱼肉的咸腥味也引不起那隻老花猫的兴趣了。牠现在蜷伏在火灯的最前面,眯着眼睛打盹,发出吐吐的轻鼾。
『你们爲什么还不睡呢?』那抱着孩子的女人对男人们说:『时候不早了。』
男人们有的摇摇头苦笑,有的连反应都没有,只是怔怔地望着火光。他们有两个面貌相似,其馀的却是并无血亲关係的各人各长的相貌。面貌相似的两个是兄弟,在火光照耀下,这两个年龄相近的兄弟看来就好像是两个孪生子。都是褐金头髮,不剪不理, 凌凌乱乱,披到耳朵后面;一样的浅褐色的浓眉,深陷的蓝眼;一样的太高瘦削无肉的鼻子,鼻尖蜡光地发红;尖瘦的脸型,中凹的下巴,乾裂成沟的嘴唇;因爲瘦枯而显得特别隆起的两颧,额上好几道深深的皱沟,眼尾是来的太早的一大把皱纹。他们的粗糙起茧的大手中拿着啤酒瓶,事实上瓶中已经没有多少馀酒了。他们身上只穿了一件又破又旧的棉织卫生衣和千补百缀的蓝色牛仔裤,像这样的还有好几条放在女人的脚边等待她的补缀。另外的五个男人是无家可归的异乡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各人的命运,将他们驱使来到这个穷苦不堪的纽芬兰东海岸来做渔人。这些流浪汉在渔船上工作,归来就寄宿在这家人家。他们一个是赤髮的,一个已经开始秃头,有一个显得特别强壮,只穿一件圆领汗衫,那上面染有洗涤不掉的鱼血旧迹和腋下的黄褐汗迹,两隻粗壮的手臂上黑毛密丛丛,毛脚下藏着不少盐粒,身上沾有细片的鱼鳞。事实上,这七个男人身上或多或少地都沾有鱼腥气味和散落的细小鳞片。澹水在这里并不缺乏,但是燃料不容浪费于烧煮热水,除了那些较爲宽裕的家庭,谁能够每天洗一个热水澡?谁能够经常理髮?每天刮鬍子?这些男人们都是无可避免地满脸乱鬍一身腥臭的。他们的体臭溷和着鱼腥,他们的赤足散发着从胶靴带来的奇臭。他们的胶鞋东歪西倒地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板上,那儿还有他们的黑色胶雨衣和雨帽。那边牆上还挂着一綑綑的绳索,许多手鈎和刀斧,还有一些用具。
他们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可是谁也没有睡觉的意思。这样一阵比一阵凌厉可怕的暴风雪,好像是热带的颱风似的声势,天动地摇的,谁知道会有什么意外事发生呢?说不定整座房子会坍塌下来,大家都给埋葬在六七尺厚的大雪下面;也说不定狂风将整个房顶揭去;也说不定数十尺外面的海啸会伸展到来,一座百尺高的浪峰迎头坠压下来,将一切都炸成粉碎。这情形不是没有发生过的,男人们个个嘴里不提不说,心中却有着相通的共同忧惧。
他们的床就都在地板上,实际上只是一张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十二尺见方的破旧地毯,绒毛已经脱尽,髒臭不堪。这就是他们七个男人共同的床,几张旧毯子,几隻臭枕头,这就是他们的床舖设备了。当他们睡时,他们就像一群狗儿般地睡在一起,分享着那几张破毯子,大家依靠着,用彼此的体温来互相温暖着,度过寒冷的冬夜。
屋内唯一的一张床摆在另一头,给一幅旧布单挂掩着,算是卧室,那是女人和她的丈夫的窝。可是这窝已经寒冷,那男人永远不能再回来了。有一天,渔夫在海上一去不回,他的船和他都在北大西洋的寒冷迷雾中消失了。
水流冲回来的只是一座座白皑皑的冰山和满海的浮冰,连一片船板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女人抱着三个月大的婴孩,站在岩石上眺望,眺望,初秋的寒风吹得她的斗篷飞扬。海面上是无际的深蓝,蓝得发黑,一座座白色的山峰带着倒影缓缓地来临,满海的碎冰像泡沫般地飘来。
然后就是白雪纷飞,太慷慨的麵粉倾泻在原野上,每一家房顶都堆积了三尺的白粉,地面上全是鬆鬆泡泡的洁白。渔人们踏着没膝的松雪,合力将滩上的小艇抬到较爲高阜的地方。他们把较大的渔船縴拉着,重重地加上许多缆绳缚在岸上每一个可以固定的椿头和岩石;没有鱼的空舱内添置了许多沉重的石头和沙包。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然后就只有依靠祈祷天主的庇祐了。那渔夫的妻子站在雪中呆呆地望着他们做这些事。浮冰像一座座岩石般地流进来这内湾,海水黑得像墨,天边一片白茫茫。澈骨的奇寒侵袭着她。廊下挂着的一幅破帆给冰浆得像皮革般地僵硬。破渔网变成了铁网,浮子表面都长了霜。
那孩子现在已经安静下来睡着。年轻的母亲轻轻将他放在摇篮里,给他盖暖,在他的小脸颊上轻轻一吻。那小小的面庞并不胖,閤着的眼睫毛上仍沾着泪珠。长得多像他父亲啊!人人都这样说。他长大以后也会变成一个像那几个男人般的粗汉吗?将来也还是走上这条路吗?到海上去跟风浪冰山搏斗?带着一身疲倦和鱼腥鱼血回来?一脸的风霜,一头来得太早的皱纹,充满血丝的眼睛,在颊鼻之间留下忍受的痛苦纪录,裂剥的嘴唇,两颊和下巴全是粗拙的鬍鬚,腥臭一身。或者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撞回来,一脚踢开破门,茧裂而血痕甫乾的手掌持着酒瓶,胸领敞开,胸毛上仍凝着盐粒,脸上仍见不到一个笑意,一双忧鬱伤神的眼睛好像永远在搜索什么,带着抑鬱与无可奈何,一头倒在地板上,醉倒了,醉倒了,手指在地面上爬抓,掘吧抓吧,手内仍是空的。或者有一天,他也跟别的渔人一样,在那些冰山后面的灰色迷雾中像气化般地消失。
那一大群渔人的女人们站在滩头,举着火把,火光照着她们忧鬱与恐惧的憔悴脸孔,包着黑色头巾的年迈佝偻的母亲嘴唇不住颤动唸着祷文,妻子们牵一个抱一个那些失去了天真的孩子。这无声的一群站立在水边,眼盼着海面的迷雾。归舟出现以后,才能知道到底上帝存在或不存在,然而除了这一块漂木,人还能抓着什么?然后是拥抱啦,带泪的笑吻啦,践踏着海水去帮忙拉縴啦,抬扛渔捞物啦,乱成一片。上帝是值得讚美的,至少这一次是如此,可是谁知道下一次呢?谁知道天主能慈悲多久?总有人是被遗弃在一旁默默地旁观的,总有人眼巴巴地羡妬地望着团聚的情景,一面怀疑祈祷的功验,又疑心自己不够虔诚,继续许愿着,许愿着永生也偿还不清的蜡烛给教堂里的神龛。然而那海是那么黑那么深,冰山后面的迷雾又是那么深。
那年轻的母亲注视着摇篮中的孩子,良久良久。孩子的叔叔们坐着火炉面前,他们心中想些什么?恐怕连他们自己也不大清楚,思路都给风雪埋没了。悲伤吗?他们早已给太多的悲伤麻木了。他们的父亲,他们的叔叔伯伯,那些家家户户的黑衣寡妇,那些没有天真欢笑的孩子们,都不是循着一定的路线吗?这些人早已经安于命运的安排了。思想简单得无求多于最低的本能慾望。一瓶烈酒,一盘烤肉,一包香烟和一个女人,那就是他们最大的人生。一条渔船就已经是奢望了。现在他们,叔叔们和那五个外乡来落籍的男人,都没有爲那孩子思想些什么。做大律师么?做大医生么?那些梦想他们也曾有人做过。他们当中也有人曾经到外面的大城市去闯过,最大成就的一个不过是个大旅馆的司阍,如今还在那里爲人拉开车门,接受一角钱的小费,这还是靠着那在海上与风浪搏斗练出来的魁梧身材,穿了制服好看装得上场面。有人在市场扛了几年半匹的宰牛,终于脱下那条染满牛血的肩上布巾,跑回来了。回来以后也会在火炉前酒后夸耀一下在外面的见闻或者艳遇,但却再也不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去。看来似乎那些大都会的风浪比这大西洋还凶险得多。这些渔人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他们应付不了的。那大西洋的狂涛冰山总比外面複杂的人海要单纯得多。葬身于冰冷的海水中吗?成爲海鱼的食物吗?这是命运的安排,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谁都逃不了的,谁都逃不了!
那孩子在摇篮中安静地熟睡,眼睫毛上的泪珠犹未乾,是他已经懂得放在他面前的命运了吗?是他已经知道他将来也要像他的父亲和叔叔们一样地无可奈何地接受这永不改变的人生道路吗?
『我儿,噢,我儿!』
那做母亲的忽然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她赶忙用手背擦拭,免得被那些渔夫们看见。他们低下头,望着火光出神,好像真的不曾看见,也不曾听见。没有人表示出任何慰问,事实上,任何慰语至是尚有多少作用?那女人也懂得的,她也是在这样的命运安排之下来到这个世界。她从小失去父亲,赤着足跟穿着黑衣的寡母在海滩上捡拾漂流木,像别的渔家一样。她在半饥半饱有一顿没一顿地长大,这只能说是生命力的奇蹟,就如同一株在阴影遮蔽下得不到阳光与水份的花儿,瘦瘦弱弱发育不全的,居然也还活着,居然也开花了,儘管开着的是多么可怜荏弱的蓓蕾。几乎不能蔽体的破衣,从不梳理的披肩褐髮像给烤焦了般地枯弱,一双失神的大眼睛,灰蓝得有如冰山后面的雾霭,平坦的胸部,粗糙的两手。这隻在海边岩石上爬上爬下的生物,好像永远也不会获得什么男人注意的了,然而居然有一天会有一个渔夫来跟她的母亲说要娶她。
那个人并不年轻,大约总有三十五六,或者竟有四十岁了,也长得不漂亮。他老得可以做她的父亲,情愿或者不情愿,她总之是嫁给他了。她从此不再成爲她母亲的累赘,今后有一个男人保护照料她了。结婚的那天,从教堂出来,她披着白纱──那是她母亲从村子较爲宽裕的人家千求百求借了来的,可是仍然赤着足,踏过海水不时轻吻着的水边乱石,她手持着一束野花──那是她的男人在岩石馀隙採来的,一些蒲公英的黄花,几枝粉红的火焰草。她的丈夫挽着她,一路走回家,两个人都笑着,好像很快乐。她的母亲在小教堂的时候不住擦眼泪,可是她一些也不感到想哭。那个男人,老得可以做她父亲的,在神父祝福以后,将她拥在怀中深深地吻着。走出来在夏日的阳光下面,那男人的眸子闪着无比的怜爱与热情,她从来未感受过的。他那特别爲这一天刮淨了鬍鬚的两颊和下巴油亮亮的鬍青,他笑起来的风霜皱纹,他的不合身的租来的礼服,忽然都变得可爱起来了,在那一吻之后。
他挽着这荏弱的女子,踏过水边的乱石。她披着白色轻纱,海风轻吹来咸腥的海的气息,她紧紧地握着那一束野花,她轻吻那一串串粉红的火焰草,连那蒲公英也是可爱的。两个人笑着,不住地笑着,不时互相凝望。
他们在一处石头上稍微憩息,那男人吻了又吻,他紧紧地拥抱着她。我以爲我那些弟弟们再也不肯放开妳呢,他说。他们吻妳那么久,我真想每人给他一顿好揍。那些男人们都站在崖上羡妬地望着这一对。她给她的新婚丈夫粗壮的两臂高高举起,她是那么轻盈苗条,在他的掌中宛如无物。他将她举起放在岩石上,向她仰望,她脉脉地含笑,她好像轻盈得会振纱随风凌空而去。
海湾内静止的海水中浮着散散落落的冰块,像一座座浮台,在阳光中闪着白色,浅水中可见它们的浅蓝色底座。海鸥一无所事地停驻在冰上呦呦叫喊。远处的悬崖上更有着累千累万的白色鸟群。牠们栖止在陡险的崖壁上,在有限的隙缝或石块的突出表面上;拔出身上的羽毛,一根根地铺在石上做成薄薄的垫褥,然后伏在那上面孵化那花斑斑的鸟卵。崖外的海面上,不知有多少千隻鸟儿在盘旋,在水面上随波飘止。
到过那崖边吗?他问。新娘摇头笑笑。有一天我带妳到那崖脚下面去,坐着我的小船,我有一隻小船,他说。我带妳去,妳看我攀上那崖上去拾取鸟卵。有好多呢,多得妳拾不完。我从小就去的,我时常去的。海鸥卵可以卖钱呢,我和弟弟们常去的。她忧惧地俯视着他,没有说一句话。他笑了。没有什么危险,我们习惯了的,没有谁摔死过,他说。除了去年那个威廉。她歎息地摇摇头。她认识那个威廉,是个令她不时私心窃慕的漂亮男孩,可是他太漂亮了,漂亮得令人不敢接近。怎么?她丈夫大笑起来,妳已经开始忧虑我了?
她没有回答,她的视线落在那遥远的悬崖上面。只有像这样晴朗的天气才可以看得见的,那又高又陡的危崖,平时总是给雾翳封锁的时间居多。威廉怎么样躺在崖脚下面变成断肢断头血肉模煳,她连想像都不敢想像。一篮一篮的鸥蛋给送到外面去,在大酒家成爲席上名贵无比的珍品,可是拾鸟卵的人卖得了几个大钱呢?威廉的金髮捲捲,他的英俊的面貌仍在她的印象中。她连话都不敢跟他讲,他长得太英俊了。多久以来,她做梦都哭着,只因爲又在梦中见到了威廉,总是那么若即若离的态度,他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然后威廉摔下那四百多尺高的悬崖了,像一隻被风吹落的鸟蛋般地脆弱,崖下的海涛捲了上来,她的心早已经碎尽了。威廉,像威廉那样英俊的男孩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没有女孩能够得到他。
她的丈夫仍然痴痴地抬头望着她。她那遥远的无神眼睛隐藏着什么,他不知道,也不企图去知道。他只要她是他的妻子,他只要能够拥有一个这样的妻子,并不美貌,却楚楚可怜,像一隻病弱的小猫。他几年来一直留意到她在海边捡拾漂木的破衣褴褛样子,好像老长不大的,他焦急地期待她长大,终于他得到了她,他觉得自己幸运满足。胼手胼足地苦干了这半辈子,没有童年,没有过幸福,有的只是沉重的生活负担。养活寡母,直到她去世,养大了弟弟们,而自己也将近老了,他才得到这一个妻子。本来以爲终生都没法找得着的,谁会愿意嫁一个贫穷的中年渔夫?而且又有那一大家的男人得伺候的,得替他们烧饭洗衣的。他像中了马票的头奖般地快乐,他觉得自己真是幸运。
说到马票,这个贫苦的渔村几乎无人不寄望于马票,每年不知付出多少血汗钱去购买,可是幸运从不降临于这个贫穷的纽芬兰渔村。命运之神频频送来给这个角落的只是不幸与悲惨。当然,还有那一座一座从格陵兰出发飘来的巨大冰山。世界三大渔场之一的所在,实际并不是在纽芬兰的岸边,而是在那遥远的冰山之间的灰雾之中。在那冰山之间的海水当中,有的是鱼群,可是那些冰山夹峙着,在水面上只露出了全身的百分之五左右,隐藏在深黑的水底下面的是更加巨大的体积。一批一批渔船出海去,驶进冰山当中,可是有多少平安回来呢?
有一天,我会带妳到那冰山后面去,渔夫对新婚的妻子说。妳必须去看看,那冰山的奇景多么美妙!那真是透明琉璃的世界啊!什么奇形怪状都有,什么角什么面的晶体都有,那真是个神仙的世界呀!在那些白色透明,带着蓝影的冰崖上面,躺着肥胖的北极熊,牠们是善泳的,在海中游数百里不算一回事。你不到跟前是无法相信你的眼睛的。那晶光闪闪的琉璃世界寒气侵入你的骨头当中,那黑蓝色的水面到处是冰山的倒影,叫你看着也不知道哪是真哪是幻。如果你好运,在那些嶙峋尖削的冰崖下面,或者你会看见海狗嬉戏,和成群的北极企鹅潜水。如果你更幸运,你还会看见白鲸。
白鲸?
她怀疑地望着丈夫。白鲸只是传说中的神物,没有几个渔夫真正看见过。白鲸是行将绝种的珍贵动物,渔人们都传说着只有最幸运的人才会见得到白鲸。牠们通常都是不离开北极圈的海底的,只有很偶然才会在格陵兰与加拿大北端之间的巴芬弯出现。然而他发誓说他是曾经看见过白鲸的。他说他看见牠们在不深的海水下面潜游着,一共有三条,雪白雪白的,比任何其他鲸类都好看,也更像鱼类,那么优雅地潜游着,那么温和和平。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相信那是事实之时,当他呼喊船上别的渔夫之时,白鲸已经去远了,只一摆尾巴──那扁阔的巨大鱼尾巴,白色的,美丽的鱼尾,就消失在蓝黑色海洋的深处了。同伴们笑他是喝醉了,又说他是看到了冰山的幻影。他无法分辨,可是他自己知道那的确的确是真实的;牠们是真的白鲸,体积并不庞大的,全身雪白的,没有半点斑点的白色鲸鱼。牠们是爱斯基摩人传说中的北极海的神灵化身,只有极大福份的人才能见得着的。
她神往地听着丈夫说,她眺望那东北海面天边,在那灰雾之中,一座座雪白的冰山好像是浮在天空中,却在相当距离以下的水面投射下倒影,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冰山甚至有一面反映着微弱的阳光的金红,而在阴暗的那面却呈现着紫蓝。她从来没有留意过夏天的北极大西洋有这么美丽的景色。
『噢,衣彦!』她说:『美极了,可是你不会再到那冰山后面的海面去的,你也别去攀那些悬崖。』
她的丈夫大笑着,将她从岩石上托下来,让她倒在他的两臂之中,他大笑着,将这个小妻子像抱小孩般地抱着,一路笑着走回家去。他的两臂是强壮有力的,他的胸口是温暖的,他像一个父亲,令她感动得不禁哽咽。
然后是这个家。她得伺候这一家八个男人的饮食,得爲他们补缀破衣,爲他们洗衣。有时候也未免有些怨悔这份辛劳,但是一看到丈夫的笑容,她就觉得任何的辛酸劳苦都是值得的了。她原来自贫苦,对于人生本无奢望,如今有了一个家,她仍到海边捡拾漂木,可是如今有许多个弟弟帮助她扛拾沉重的漂木了。她的丈夫买给她一双皮靴和一些衣服,甚至还有一瓶洗髮水和一些廉价的化粧品,香味庸俗的。现在她每一顿都有得吃的了。屋子角落里堆着好几包麵粉,每天她都做麵包,有时候还不惜工本地做些玉桂卷,虽然并不真正好,却也足够令这些单身汉们打大解馋的了。冬日实际上是一家团聚的季节,无法出海的渔夫们,在大雪中无处可去,只有留在家中烤火喝酒和斗纸牌,斗厌了,将油腻腻的扑克牌撇在地板上,大家说着荤荤素素的下流笑话,戏弄一下这个家的女主人,有时候也未免毛手毛脚的,可是她从不在意,她从小习惯了渔村的男人们的粗野俚俗,这些都是年富力强的精壮渔夫,男人嘛,多少有些儿馋猫似的。她唯一不明白的就是爲什么婚前这些男人一个也不曾对她发生过兴趣,甚至于连看都没人看她一眼,而自从那天穿了白色轻纱以后,所有的男人才忽然都注意到有她这么一个女人了。她难忘那天在教堂门口被他们轮流拥吻的经验。
做了渔人的女儿,做了渔人的妻子,命中早注定了是要随时准备披上黑衣的,也不可避免地要接受其他男人,这是连教会都不愿置评的事实。头脑单纯的渔村人物,儘有各种从祖先从爱尔兰或者苏格兰传下来的固有道德观念,但是他们容忍兄终弟及,他们从不讪笑一个寡妇接受另一个男人。这海边家家都有寡妇,而那些贫穷的渔夫却往往无法负担一个家庭,而人总是要活下去的,人总有无法摆脱的与生俱来的慾望。一家中由几个男人共同负担一个寡妇的事在此并不希奇,让那些卫道之士去诮骂吧,假如他们反省一下自己,或者就会变得谦虚一点了。是的,谁自问未犯过罪的就开始击出他手中的的石头吧。
克列拉见惯了这些现实,她自己的寡母家中就靠着几个穷汉在帮忙支持。终不成叫这些女人出海去打渔?这里没有工可做,没有哪一家用得起佣人,小小教堂也穷得连老鼠都养不住。也许没有人相信他们会穷成这样子,加拿大是世界上最富的国家之一呀!然而这个角落里的渔人的确不知道他们是富有国家的公民。他们连做梦都未见过加拿大拿去援助外国的那些亿万金元。他们仍然过着跟祖父时代相似的生活。这是一个被遗忘的地区,只有政客门在竞选活动爲了拉票才会来访问一下,许下许多诺言,然而从不兑现。这儿一切仍是十八九世纪的情形,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什么也没有,连电话都没有。太小了,这地方太偏僻太小了。
克列拉知道她自己迟早也要接受这个小小渔村的残酷的现实的。她不是个梦想型的人,像其他同村的女子一样,她希冀的不过是起码的温饱。有一个家庭,有一个丈夫,偶然丈夫会给她一件粗布新衣,那就足够使她满足了。她对于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也不怎么好奇。她心中只有这个小小的世界,这个她丈夫衣彦给予她的巢,充满着温暖的爱之巢,有些拥挤,她却并不嫌, 那些弟弟们那些寄宿的渔夫们,在她眼中成爲了生活上不可缺少的一部份,她知道有一天免不了要接受他们的,然而她总希望那一天不会那么快来临。她宁愿与衣彦白头偕老,可是有几个渔人的妻子有这种运气呢?
这七个男人当中好像都没有什么跟她的丈夫不相同,一样的粗野,一样的髒,一样的有提早衰老的面貌,一样的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没有一个比得上英俊的威廉,可是她的心早已随着威廉的躯体从悬崖上摔下来碎尽了。她现在剩下的只是一片回忆,她那破碎了的心给衣彦的爱护渐渐重生滋长,她感到人生的可贵,她刚刚开始她的人生。而衣彦却消失在那灰雾之中了。克列拉凝望着摇篮中的婴儿,那孩子好像是衣彦的缩影。衣彦小时候恐怕也是这样子的吧?噢,衣彦,小时候也是这样地噙着眼泪入睡吗?噢,衣彦,在苦难中长大,在苦难中衰老,在苦难中消失。难道真的没有第二条道路给我们吗?永远是这样一代一代地循环下去吗?衣彦,难爲你怎么样忍受那零下六七十度的冰寒,难爲你怎么样在那冰海之中挣扎。人掉下去只消数分钟就僵硬了,那血管内的血液立刻就冰结了。但愿果真如是,衣彦可以少些痛苦。衣彦啊!衣彦,你在最后的一口气必定是在念着这孩子吧?衣彦必定不能闭目的,就像那僵毙的野兽一样,两隻眼睛永远强睁着,像玻璃做的一样,那蓝瞳不再闪光了。
那蓝眸曾经闪过多少温柔热情啊,那蓝眸曾经闪过多少爱怜?克列拉仍旧看到那双蓝眸仰望着她,几乎像是崇拜一般地仰望着大石上站立迎风的新娘,那白色轻纱在微弱的夏日海风之中。
他多次地提到过白鲸。白鲸,他说。克列拉我但愿妳能有一天看到白鲸, 那是不同的,完全与任何鲸类或鱼类都不相同的,从来没见过那样优美高贵的海中动物,牠们是北极海神的使者,或者就是海神自己的化身。牠们会带来给妳幸运。他说他但愿再多见到一次白鲸,像那传说了几千百年的孩子那样,骑在海豚背上,在海底遨游,找寻那神秘美丽的白鲸,那友善无比的白色的小鲸。他说,『莫比敌』是以讹传讹的怪物, 那并非真正的白鲸,真正的白鲸并不凶恶,牠们温驯而通人性,最多二十尺长而已,并不是庞然大物的『莫比敌』。他说从小起就在海洋中打滚,他什么奢望都没有,只盼望见到海神的使者白鲸。像那个男孩那般地骑在海豚背中,那白鲸会引导他遨游那北极海冰层底下的海底,人们相信海王的宫殿就在哪里。那宫殿全是用镂空的水晶造成的,紫光闪闪的紫水晶,蓝星跳跃的冰岩,那些水族都在宁静中和平相处,再没有大鱼吃小鱼的事情,那儿也不会有饥饿和寒冷,那儿再也没有凄凉的眼泪泪。
听他讲到这一句,克列拉的眼泪涌上来了。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曾经感动得流泪,即使是如今在这风雪侵袭下的房子里,即使风雪的声势那么汹涌,她仍然可以听到衣彦当日那句话的回音,他的声音好像给录下了在冰山的冰壁上似的。他讲过,有一次他们的渔船迷失在极其狭隘的冰山水道当中,四面都是巉岩嵯峨的冰壁,他们将马达减至最低速度,不敢急进。他们在焦急中找寻出路,谁都不作声,忽然他们听到了有人在冰壁上呼喊:『上帝,我的上帝,拯救我!我不愿意死亡!』那声音是十分悲惨的,听起来像是空谷的回音,听得每一个人都毛骨悚然。他们四面观望,却找不到一个人影。船过了那一段狭窄水道,仍然搜查不着遇难的人。那冰壁陡斜峭滑,至少有百多尺高,恐怕连海鸥都无法在上面立足,谁能攀到那上面去悲喊呢?渔夫们都害怕得很,认爲那必定是鬼怪,可是后来有些老渔夫说他们也偶然在该处迷失过,听到过这几句呼喊的。那是一个无法解释的神秘,只能勉强说冰壁上录下了一个遇难者最后的呼喊,当有船隻经过之时,船的热或者声音像唱针划在唱片上般地使那录音出现。然而这并不像是很合理的推断。衣彦却说他相信这种解释,说假如再有机会进入冰壁之中,他将会高声大喊一百次:克列拉我爱妳!
是的,他说。我爱妳克列拉,我要大喊一百次,让声音永远录下在冰山的峭壁上面。冰山是会渐渐融化的,它们向南漂流,渐渐融化,可是那一处的冰山在五十年内似乎从未向南移动过一寸,老渔夫听见声音之时他们还是年轻小伙子。克列拉,我们很快就会老去的,当我们的悲惨人生终结以后,我对妳的爱至少还要存有一个很长的时间,我仍会在冰山迷雾中呼喊着克列拉我爱妳!在那有白鲸出没的冰山迷雾之中。
克列拉只是感动,她什么话也不能说,她伏在衣彦的胸膛上,哽咽着,流着泪。她从来不曾知道会有人这样深深爱着她。一个像可怜的病弱小猫,又像一株缺少阳光与水份的小花般的女孩,那英俊的男孩威廉看都不屑看她一眼的,连那些粗鲁的急色渔夫也不曾当她是一个女孩的。
克列拉,她丈夫拥抱着她,在她的头髮上轻吻着,在她耳边低语:我一生从未有这样快乐过,我从没这样幸运过。我必须让妳看到白鲸,当我将来储蓄有足够的钱买一条渔船之时,我就可以带妳出海。我想我们再过一年就可以开始做分期付款,我的弟弟们会拿出一份来,以后我们不必爲人家做工了,我们自己是船主,谁说渔船上不得带女人?我会带妳出海去的。妳不会晕船的是不是?妳是渔人的女儿,也是渔人的妻子啊。克列拉,妳一定会看到白鲸的,一定!不管用什么方式,我必须让妳看到白鲸。很幼稚很孩子气是吗?像我这样的年龄。可是三十五年来谁曾使我感到年轻?我能向谁讲述一个童年的幻想?谁跟我分享那童年的美梦呢?只有捱苦,只有跟风浪的挣扎,除了酩酊的醉乡,我们尚有何处可逃避?
衣彦坐在炉火前面,那是春天的事了。他坐在炉火前吸着烟,无聊的手指笨拙地捲着纸烟,他的弟弟们喝着酒和寄宿的渔夫打牌。衣彦怔怔地望着炉火。今年夏天我们必须储蓄,你们这些溷蛋们不许再喝酒,把买酒的钱交出来,我们必须买那条渔船。先付五百块就可以成交,三十年分期付款。三十年,年息十厘。他苦笑着说,三十年,慢慢儿付吧。可是无论如何得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船,渔获才是自己的。光是受僱于人能够发达吗?要有一条可以进入远洋渔场的,最少也得两百五十吨的渔船。干几年,或者你们这些溷蛋也可以成家了。干几年,或者,真会有那种运气,我们会遇上白鲸呢。
衣彦的眼睛中出现了迷雾,他怔怔地望着火光,好久好久。他的妻子关注地望着他, 渔夫们闷声不响地灌着酒。他忽然微笑了,哀愁地笑了。克列拉,妳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北极海冰层下面的海王宫殿,紫光闪闪,蓝星点点… …跟着白鲸去遨游,那没有悲哀眼泪的世界,那唯一的眼泪就是化爲明珠的鲛人之泪… …克列拉,妳知道这都是荒诞的。可是,克列拉,白鲸是真实的,白鲸不是幻想的,假如有一天,我们自己有那条船,追踪着,搜索着;假如有那么的一天,我们总会找着白鲸,那么我们的孩子就不必再走上我们世代相传的道路了。他不必再踏上我们的道路,他一定会有很多机会,白鲸会给予他的,白鲸会让他将来到蒙特里尔去念大学,他会成爲一个大律师或者大医生,或者没有那么高,但至少他不必再像他的父亲这样做一个潦倒穷困的渔夫。我们有一天都会用生命来偿还海洋给我们的渔获的,只争来早与来迟,但是我们的孩子将要逃出这种命定的厄运,白鲸会给他安排一条光明的道路。
克列拉紧紧地将丈夫的头部拥抱在怀里。
荒诞吗?克列拉,一点也不。白鲸是世上罕见的行将绝种的一种动物。克列拉,妳知道吗?美国和加拿大两国的水族馆都愿意付出两三万至五万元来购买一条活着的白鲸。克列拉!衣彦轻吻着她,克列拉,我必定给妳和孩子一条活生生的白鲸!我誓言我必定送给妳和孩子一条白鲸!
衣彦驾着他的新购的一百吨小渔船出去了,他的弟弟们却不愿跟随着一同去,他们并未参加股份,他们宁愿留在原来的船东之处做工拿工钱,不愿捲入这三十年才还得清的高利贷分期付款。人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罢了,何必去背上那么沉重的十字架?做一份苦工,喝喝酒,胡溷着过得一天算一天就算了。人人都有爲自己打算的权利是不是?在弟弟们看来,衣彦又何尝不是自私呢?何苦要给他牵到那无穷的烦恼之中去?衣彦于是只有独力背起这个债务。带着三个异乡来的渔夫,在深秋之时出航去了。他没说明,可是人人都知道,即使是在这头一次的处女航行,衣彦会驶向何方。然后,那三十五岁的渔夫和他的渔船同伴在冰山后面迷雾中消失了。
外面的狂风声音好像渐渐转弱了一些,室里每一个人都感觉得到,渔夫们彼此互相望着,没有讲什么话,但大家在静默中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共同庆幸。至少这幢破房子是不会给刮得倒塌下来了,七天的暴风雪到此显然已经成爲尾声。窗子玻璃上的雪却越积越厚,渐渐遮得连一些空隙都看不见。男人们放下了警戒,纷纷地倒在地板上开始睡眠,可是有一些眼睛却闭了又睁开,视线落在那女人身上。
克列拉在婴儿摇篮的旁边,坐在破沙发上,困倦已经使她伏在沙发背上入睡。那些片片段段的回忆和悲痛仍在她的残睡的梦境中出现。朦胧中她彷佛看见衣彦骑在白鲸的背上向她招手。
『衣彦!』她狂喊一声,热泪迸出。
这一喊她自己就惊醒了。醒来依然是只见孤灯茕然,地板上横七竖八睡了满屋的渔夫。酒臭、脚臭和汗臭加上烟草的气味充满在浑浊的空气之中。怔然良久,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俯身看看婴儿。那孩子仍在酣睡,他看来多么像他的父亲啊!他可知道他父亲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他可知道父亲已经给白鲸接引去了?他可知道父亲梦想他将来长大不再走上世代相传的道路?他可知道父亲那些奢望?他长大是该做大律师或者大医生的,他不该成爲像他们那样的醉乡渔夫。
『噢!我儿!』她啜泣不止:『噢!衣彦!』
忽然,她感觉到一隻毛茸茸的粗壮手臂将她从后面拦腰抱住。她喫了一惊,本能地尽速转身,她十分惊愕地发现自己给紧紧地勒抱在一个男人胸膛上,那人看来酷肖衣彦,只是年轻一些,正是衣彦的一个弟弟。
『你干什么?』克列拉惊怒地叫喊:『你… …大卫,你疯了?』
大卫并没有回答,他的眼睛闪着邪猥的慾念,他的嘴唇压了上来,他的鼻孔喷着一股强烈的酒臭。克列拉惊恐无比,她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想不到来得这么快,更想不到居然是她丈夫的弟弟。她的头左旋右转努力地闪避着,大卫却越勒越紧,她狂呼喊救,她奋力捶打,却奈何不了那一身蛮力的青年渔夫。她的呼喊与挣扎惊醒了那婴儿,在摇篮中放声大哭,也惊醒了所有的男人,可是大家都默默地旁观看,没有一个人伸手救援。
『迈克!迈克!』克列拉寄望于她丈夫的另一个弟弟:『救我!救我!』
迈克过来了,可是他也只是袖手旁观,他不怀好意地笑着,其馀的男人起先是有些诧异地静默,现在也跟着邪笑。这些半醉的粗汉,原本就是循着本能生活的人,原本就没有什么道德观念,只有如丝的顾忌,酒精压制了理智,他们早已经觊觎窥伺了多日,只碍着那两个兄弟,如今可好了,那久旷了的原始慾望在他们身体当中已经给煽旺了起来。
『救我!』
克列拉失望地向他们求救,她立刻就知道她的哀求多么没有效果,反而给予这些男人更多的刺激感觉。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越来越逼近,她好像是落入了狼群当中。她知道的,她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落入这命运的,看来除了接受这现实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她有多少力量可以反抗?可是她多么不甘心,她发狂地挣扎着,踢着,抓着,打着,哭着,喊着,可是她的努力完全无效。她是巨掌中的一株弱草,她的声嘶力竭的挣扎只徒然引起男人们更大的兴趣。现在大卫已经成功地将她压倒在地板上了,只是她的手足仍在给予他许多不便。但那是用不着他担忧的,他的弟弟迈克真是个好帮手,跪了一条腿,弯下身来,用两隻强壮的臂膀压住了那可怜的弱女的双手。而另外的男人就乘机一涌而上,捉住了她的两脚,一个就来制定了她乱转闪避的头。现在她连动都不能动,活像一隻被捉上屠坊的砧板上的羔羊。那些淫邪粗野的笑眼俯望着她。
『你们就是这样来报答衣彦呀?』克列拉不再嘶喊了,她知道再喊也没有用,她愤怒无比,她恨透了这些男人,她但愿能够有一包炸药在此时与他们同归于尽:『你们… …』
她的嘴给大卫堵住了,她再也挣扎不动,只剩下两隻怨毒的眼睛瞪着,流着泪。
那七个男人像在渔船上拖网般地齐心合作,女人的反应如何都跟他们无关,她是谁也不重要。他们并不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他们要的只是肉体的狂欢,实现了久已在心跃跃欲试的荒唐狂欢大会。没有一个人仍存留着半分人性,没有一个觉得该不该做这样的事。这是一群饿狼,他们合力攻击猎物,他们分享着,轮流着嚼噬,反覆地,一次又一次地。
那孩子仍在不住地啼哭,却并没有哭软这些叔叔们的心肠。或者真是有一个心肠软化了,他用一条毯子密盖着那婴孩,不久那孩子就寂然,不再用哭声来刺叔叔们的耳朵了。
那狼群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他们永远是饥饿贪婪的,他们啃嚼到剩下了白骨还在舐血。可怜的荏弱的女人终于晕死过去,可是那并未妨碍这些渔夫,他们发狂地纵情地享受着。如果有人仍相信男人会爲了争先恐后而大打出手拼个你死我活的话,他必然是标准的电影迷。爲了爱情是有可能的,可是这些豺狼从不爲争食而自相残杀。豺狼是十足的共享者,必须共存分润才有高度的刺激感,独酌是单调的。这些久旷的单身汉必须跋涉数百里才能在大城邑找到娼妓,他们又无力也不愿负担一个家庭。他们卖命也拿不到几个血汗钱,他们忧鬱苦闷,他们躲进醉乡,他们不知道今天或明天会葬身鱼腹,他们没有梦想,除了追求官能的享受,在他们的人生中还有什么?原谅他们?他们是原谅自己这样的行爲的,他们并非不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可是他们原谅自己。
克列拉悠然醒过来,发现自己仍不能动弹,那些饿狼仍未餍足,他们仍在继续轮流地噬咬着她。她眼中映现那些赤裸多毛的渔夫,无比的羞耻令她难过得恨不得立刻死去。她又惦念着那孩子,她挣扎着望向摇篮那边,可是那些狼群眼睛又围了上来,她只得合上眼睛。死掉就好了,她在心中只祈求上帝让她立刻死去。
许久许久,她终于被抛弃在一旁了,就像被舐吃殆尽的一块枯骨,只是多了一身的污秽烧灼的痛楚与烧灼的耻辱。她费尽了力量才能坐起来,现在那些完全餍足了的男人们到在地板上呼呼入睡了,像是一堆从收尸车上掉下来的死尸,全裸的,丑陋的,可怖的,克列拉鄙视地恨恨扫视着,她恨透了他们。可是这是她能抗拒的命运吗?她哭泣着,拉起那被撕裂的黑布衣裙,套上自己的身体。她除了接受这现实之外,还有什么选择?
『我儿,我儿,』克列拉艰辛地爬到摇篮旁边,孩子不知怎么了?苦命的儿子啊!克列拉不禁哀哭,她没有什么指望了,她只有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从今以后成爲这些男人的洩慾工具,来换取起码的生活,在耻辱中养大这个苦命的儿子,一定,无论如何要忍辱活下去的,无论如何不能就死,必须养大儿子,他是衣彦的唯一的儿子啊!或者将来携带他远走他乡,到大城市去替人做什么苦工都可以,一定要抚养儿子,供给他上学唸书,不能再叫他走上这样的道路啊!我儿,你可知道妈妈受了什么样的侮辱?我儿,你可知道,你是妈妈唯一活下去的原因么?
让我亲吻一下你,小衣彦,让我亲一下。克列拉哽咽着,伸手向摇篮,忽然惊恐地停止,因爲发现了那条厚厚的破毯子盖在儿子头上。天啊!不!不!克列拉颤抖的手揭开了那床破毯子。
那小衣彦已经冰冷僵硬了,他的睫毛上仍挂着未全乾的泪珠。他的痛苦到此爲止,今后他不必再面对那可悲的命运和残酷的人生了。
克列拉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不住抚摸孩子,不住地呼唤,可是他永远听不见母亲的呼唤了。他哭着来到人世,哭着离去。他的身体是那么冰冷和那么僵硬。做母亲的紧紧抱着儿子的尸体,她不再哭泣,她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空虚的形体。她不知道自己还存在与否,她紧紧地抱着孩子,她的两眼向前直视,她的眼睛好像是空洞的,她的脸上再没有一点表情。
她跪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死抱着那婴儿的尸体不放。许久许久,她忽然起立,两手高捧着婴尸,她自己也像一个从墓穴走出来的殭尸,僵硬,苍白,可怖,头髮散披着,黑衣披着,她高捧着婴尸, 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群躺在地板上的裸体渔夫。他们现在已经陆续醒来了,他们惊愕地望着这个苍白殭尸般的妇人。
那妇人没有讲一句话,她没有谴责他们,她的眼中是空洞的,没有谴责,没有怨恨,什么都没有。
正当那些男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之时,那妇人已经回身走向门口了,她拉开门闩,一直向外面走去。
『克列拉!』
『克列拉!』
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呼唤她。可是她并未听到,她一直向外面的冰雪走去,手中高高捧着那孩子的尸体。那门敞开着,雪花飘了进去。
男人们一阵大乱,追到门口,却发现自己没有一丝片布在身上,寒冷将他们赶了回去。等到他们穿好衣裤和长靴追到外面,那女人已经走远了。
她好像一些也不费力地在雪中行走,男人们只看见她的黑衣在雪上飘飘而行,她好像一点也不曾感觉到那零下六十多度的奇寒,她一直高捧着儿子的小小尸体,走向海水。她踏过了浮冰,一直向海水的深处走去,望着冰山后面的迷雾。
风雪几乎完全停止了。克列拉看见黑色的海洋深处有一点白色在游动着,那是白鲸!那是她丈夫衣彦许诺的白鲸!她高捧着儿尸, 一步一步地前进,越陷越深。
『衣彦!』
那是她最后的一个声音。她的血液已经凝结,她的身体全部冰化了,她却迸出了最后的热泪,然后全身连头没入黑色的海水之中,一点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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