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启佛法之门
——礼敬在佛教思维与修证中的作用
[作者]坦尼沙罗尊者
[中译]良稹
Opening the Door to the Dhamma
Respect in Buddhist Thought & Practice
by Ven. Thanissaro Bhikkhu
假若你出生在一个亚洲佛教家庭,父母教给你有关佛教的第一件事,不是某个哲学原则,而是礼敬的姿势:见到一座佛像、一位比丘或比丘尼时,双手合十于心前行礼。该动作一开始显然是机械性的,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将学得相应的礼敬心态。如果你学得快,父母将把它视为孩子聪慧的一个征兆,因为礼敬对任何学习能力来说,都是最基本的。
长大一点,他们也许会教给你这一姿势的寓意:双手合拢,形如莲苞,那是代表你的心,你把它拿出来,接受训练,使它变得明智。父母的期望是,随着你对佛教修证的果报熟悉起来,你的礼敬最终将转为恭敬与崇敬。以这种方式,他们对西方人的那个老问题——佛教的哲学一面和宗教一面哪个先行——给出了一个快捷的应答。在他们的眼里,礼敬的宗教态度,对于增长任何哲学性的理解,都是必要的。对他们来说,两者并无冲突,而是相互促进。
这与典型的西方态度不啻为鲜明的对照。西方人在佛教的宗教与哲学这两个侧面之间,看见了一种根本的差异。哲学的那一面似乎如此理性,给自力赋予的价值如此崇高,佛陀觉醒的核心洞见——因果法则——又是如此抽象。似乎没有什么内在理由,从一门开端如此抽象的哲学当中,会发展出一种虔诚[devotionalism],其深度不亚于种种奉神宗教里可见的任何相应态度。
不过,假若我们看一看巴利圣典中讲述的虔诚——以礼敬、敬服、恭敬、敬拜、崇敬这一词语群所表达的那个态度——就会发现,圣典中关于礼敬的道理,不仅根植于佛陀觉醒的核心洞见——也就是被称为此/彼依缘性[Idappaccayatā]的因果法则——并且,为了学会与把握这一因果法则,礼敬也是一个必备的前提。
表面上看,把一种因果论与礼敬联系起来,似乎令人奇怪,然而两者的确是密切交织的。所谓礼敬,就是你对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事物发展起来的那种态度。因果关系的种种理论对你讲述的是,真正重要的东西是否存在,假若存在,它究竟是什么,它又如何重要。假若你相信存在一位上帝,他将赐你幸福,你自然会对那位上帝致以礼敬和恭敬。假若你认为幸福完全靠自己发愿,那么你最大的敬意,将会保留给你自己的愿力。至于礼敬是“如何”地重要:假若你认为真乐绝无可能,或者你把它看成是预先注定的,或者全然随机的,那么礼敬就没有必要了,因为它对你的生命的结局不起什么改变性的作用。不过,假若你视真乐为可能,视其诸因缘为不安稳,它们取决于、有赖于你的态度,那么为了使那些因缘保持健康、兴盛,你自然会对它致以必需的关注和敬意。
圣典有关礼敬的记载形式也反映了这一点。佛陀在世时,居家弟子对佛陀与僧伽的礼敬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僧伽成员们对佛陀和彼此之间的礼敬方式则较为规范,这在经典中都有详细叙述。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对法的礼敬仪轨。佛教比丘和比丘尼被禁止对不示以礼敬的人说法。据记载,佛陀本人对五比丘初次传法时,也是等到他们不再把他当作同侪对待时才开讲的。
这一礼敬仪轨当然也可能是一种文化的附属品,一种从佛陀时代的社会中未经甄选沿袭下来的产物,不过圣典中的一些段落表明,情形并非如此。佛教是古印度宣称奉行自然真实法则、拒绝主流文化规范的沙门运动之一。这些运动对主流习俗的取舍是相当自由的。佛教文献对其它沙门运动的描述中,对那些既不敬道外、也不敬彼此的人士不乏针贬。他们的聚会喧闹、嘈杂、失控,显示出弟子对师尊缺乏敬意。此番描述之后,接下来作为对照,讲述的是佛教徒聚会时的亲切与礼敬。这表示佛教徒对一般的礼敬习俗是可以摒弃的,但他们有意识地选择没有那么做。
这一选择依据的是佛教徒对礼敬作为求学前行的透彻了解。从自己尊敬的人那里学,比从自己不敬的人那里学要容易。礼敬令心开启,令先入之见松褪,为接纳新的智识与技能腾出空间。同时,珍视自己的智识的人们,与其把它教给不敬者,也更愿意传给示以礼敬者。
不过,佛陀强调的那种学,并非仅仅是获取讯息,而是学一门彻底解脱苦迫的技能。礼敬与因果的连接处正在这里,因为佛教因果论的核心,讲的正是一门技能如何有可能学会的问题。
正如控制论所揭示的,大体上,学,只在有反馈之处才有可能; 而一门技能的学会,则进一步要求具备这样一种能力:监视反馈,并且对如何随之修正行为作出抉择。佛陀在因果律上的诸种发现,解释的正是这些因素如何起作用,起的是什么作用。至于“如何”起作用,他是以一个因果公式来表达的;起“什么”作用,他是借着分析业——业的塑造因素,业能给出的果报范围——来表达的。
佛陀的因果公式,简单来说就是指: 每一时刻由三件事构成: 来自旧业的果报; 现业; 还有来自现业的即刻果报。该原理看来简单,后果却十分复杂。你作的每一个业[动作],在当下都有种种回应,后者又会影响到未来。根据该业的强度,那些影响可以维持一小段时间,也可以长久存在。因此,每一个有为体验的形成,都是来自两类效应的综合,一是来自漫长时间跨度内的旧业的诸果报,二是现业[当下行为]的诸果报。
因与果的长期性,给每一时刻设置了某些限制。当下并非是一块未曾涂抹的空白版,因为部分程度上它的成形受过去的影响。不过,当下即刻的因果效应,却给自由意志提供了余地。并非一切都由过去决定。任何时刻下,你都可以往系统内添注新的输入,把你的生命朝着一个新的方向推挪。尽管如此,自由意志的余地也并非大到可以使因果转为任意。输进系统的每一个“此”会产生一类特定的“彼”。诸事件依照某些可辨的模式发生,而这些模式是可以掌握的。
是什么使这一过程连续运作? 这个“什么”,正是使反馈和监视反馈成为可能的因素。其核心成分即是“动机”[intention, 意向,意志,心意],佛陀指出它就是业的精髓。而动机又是由专注的诸动作[acts of attention]——对辨识[perception]发问,从问中造出诸见——构成的。由于你可以观察自己那些动机的果报,于是就有了一个内在的反馈回路,让你可以学。由于专注可以发问,它就能监视反馈,决定如何善用。再者,由于你的种种动机——它们受诸见的指引,为当下提供着新的输入——接下来可以重塑你的体验,你的学习能力因此可以起到影响性的作用:你可以改变自己的作为,增进善巧技能,然后收获果报——获得越来越高的喜乐。
那种喜乐能走多远? 佛陀在自证觉醒的过程中发现,对善巧的追求最终可以趋向超越时空、超越缘起重生的范畴。根据这个发现,他指出了四种业: 前三种给出的是轮回内部的乐、痛、混合果报,第四种业则趋向超越一切业,达到重生的终结。换句话说,这一因果律的操作方式,使得业既可以使轮回继续,也可以使它止息。由于轮回界的极乐也是无常、不可靠的,佛陀教导说,最有价值的业道是第四种——这种业导致了他本人的觉醒——一劳永逸地终止业。
这条业道所需的技能是来自: 调协专注和动机[attention and intention]的诸种构成因素,使之先趋向轮回界内的乐果,而后,在超世层次上,趋向苦迫的彻底解脱。相应地,它要求你对人生的因果法则持一定的态度。这就是礼敬的素养起关键作用的地方,因为假若你对三件事——你自己、作用于你生命中的因果法则、他人对该法则的洞见——不致以相称的敬意,你不可能凝聚起必要的志向,去把握那门因果法则,并且看清自己的善巧潜力能走多远。
敬重自己: 在此/彼依缘性的语境中,它有两个意思:
一、由于第四种业是可行的,你可以敬重你的那个欲求——对无为之乐的欲求——不必视之为不实的空想[指无奈地放弃]。
二、由于动机与专注在体验的形成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你可以敬重自己的的能力——发展善巧的能力——去领悟和把握因果现实,直至证得真乐。
不过,敬重自己的内涵并未到此为止。你不仅可以敬重自己对真乐的欲求,敬重成就它的能力,而且,假若你不想受制于必将把你牵往别处的众多力量——宗教的、世俗的、社会的、你内在的——你必须对两者致以敬意。
尽管多数宗教传统认为真乐是可能的,却不认为凭着人的善巧有能力成就。它们一般都把希望寄托在神力上。至于世俗文化,它们根本不信无为之乐是可能的。它们教我们去争取有为之乐,同时对来自金钱、权力、交往、财富、社团情感的喜乐的种种固有局限视而不见。世俗文化对待超世价值往往冷嘲热讽,当宗教偶像倒塌时,当宗教追求者示现出不相称的弱点时每每哂然一笑。
这些世俗态度,滋长我们自己的不善巧素质,滋长我们追求易得快感的欲望,也滋长对忠告我们有能力证得上善的人士的不耐烦。不过,无论世俗态度也好,一般的宗教态度也好,都在教我们低估自己的善巧心态的力量。诸如念住、定力、明辨等素质,当它们一开始在内心升起时,也许不怎么特别——又小、又弱,似同生长在杂草丛里的一株株枫苗。假若我们对它们不加以守护,不致以特别的敬意,那么不是杂草把它们扼杀,就是我们自己把它们踩在脚底。结果,我们永远不会懂得它们可以提供多少荫凉。
不过,假若我们对证得真乐的自力致以高度的敬意,有两个重要的道德素养就将会主导心智,守护善法: 一是畏恶,对于未竭尽所能发展善巧时将要遭受之苦的关切;二是知耻,耻于放弃至高的幸福目标而选择低就。知耻作为自敬的附属,看起来或许怪异,不过两者在健康状态下是相互配合的。人需要自敬才能识得某种行为轨迹之低下,耻于为之。为了防止自敬转化为顽固的自骄,则需要对自己的错误有羞耻感。
这就是礼敬的第二个侧面——敬重因果律——发挥作用之处。此/彼依缘性并非是一个自由式的过程。每一个不善巧的“此”都连着一个不乐的“彼”。强扭这一相关性,非让它趋向乐果是不可能的;按照一己偏好,设计一条脱离因果体验的自选的解脱之道,也是行不通的。因此,自敬必须包容对诸因实际如何产生诸果的敬意。传统上,这种敬意是以佛陀在遗言中强调的审慎这一素质来表达的。审慎意味着深切意识到,假若自己在动机上有所疏失,便会受苦。假若你真正爱自己,就必须密切关注现实运作的真法则,并且相应行事。你自己的所想所感,并非都值得礼敬。即便佛陀本人也并未设计了佛教或此/彼依缘性,他发现了它们。他并未依照个人的[好恶]取舍来观察现实,而是重排自己的取舍,使之能够充分利用凭着细心与诚实自观业果所得的知见。
这一点,正反映在他对卡拉玛人的教言中(AN3.65)。 尽管这部经常常被引用,作为佛陀许可人们跟着自己的对错感走的空白通行证,实际上经文内容是相当不同的:不可只奉行传统,也不可只依照自己的偏向。假若你借着观察自己的业与果看见,依照某种心态行事导致了伤害与苦,就应当放弃它,下决心不再奉行。这个标准是十分严格的,它要求你把法置于自己预设的偏向之前,也要求你对任何颠倒次序、置个人偏向于首位的倾向审之慎之。
换句话说,对来自你自己诸业的乐与痛,你不能只是享受前者,抵制后者。你必须从乐与痛两者中学,把它们当作因果链中的事件致以敬意,看看它们能教给你些什么。这就是为什么佛陀把 dukkha ——痛、紧张、苦——称为圣谛,把入定之心所生的乐,也称为圣谛的缘故。即刻体验的这些侧面,包含着一些课程,这些课程可以把心引向圣成就。
不过,《卡拉玛经》并没有停止在即时的体验上。它进一步宣称,你在观察自业之中的因果过程时,还应当把你的观察用智者的教导对照证实。礼敬的这第三个侧面——敬重他人的洞见——也是以此/彼依缘性的模式为根据的。由于诸因缘与其果报之间往往相隔着漫长的时光,某些重要的相关性容易看不见。同时,明辨的主要障碍——痴迷——是心理素质当中自己最难探测的。人在痴迷时,不自知其痴。因此,明智的做法是,对他人的洞见示以礼敬,有可能那些洞见将助你看穿自己的无明。毕竟,动机与专注对他们的觉知也是即时呈现的。他们的洞见也许正是你破除由自己的无明之业给自己制造起来的障碍所需要的。
关于礼敬他人,佛陀的教言是双向的:首先显然是对修行道上走在你前头的那些人的礼敬。正如佛陀曾经说过,可敬者[善知识]的友谊是圣道修行的全部,因为他们的言辞与榜样将助你踏上解脱之道。这不意味着你必须服从他们的教言,或者不假思索地接受。只是,你若对自己负责,就必须对他们的话恭敬地听一听,诚实地试一试——特别是,当他们的忠告不顺耳时,你应当礼敬。正如《法句经》中所说:
看见你的过失,
而批评你的智者,
把他们当成
指出宝藏的向导。
要跟随这样的
圣贤,因为
跟着这样一位圣贤
有益无害。
你对掌握圣道者致以礼敬的同时,也是在对你想在内心培养的那些素养致以礼敬。而且,当那些人看见,你敬重他们,也敬重自己的内在善法时,将更愿意与你分享他们的智慧,而且更着意分享其中的精髓。这就是为什么佛教传统如此重视礼敬的缘故——不仅重视礼敬的情感,而且重视它的表达。假若你不能迫使自己对他人以对方能够识得的方式表达礼敬,那么你的心里是有抵触的。反过来,他们也将置疑你的求学诚愿。佛教的僧伽戒律何以如此重视对导师与上座的礼敬仪轨,道理就在这里。
不过,礼敬的教导也包含着另一方向的内容。佛教比丘和比丘尼被禁止对任何批评他们的人示以不敬,不论批评者是否已证得觉醒,也不论批评的理由是否充分。对待这样的批评者,哪怕不值得敬师的礼节,也值得常规的礼节。即便是未觉醒者,也有可能观察到有价值的真相片段。假若你开明地接受批评,也许就能听见有价值的洞见,隔了一堵不敬之墙,可能就听不见它了。佛教文献中——从最早期直到现代——记载人们偶然从某个不太可能的来源听到一句话或一首歌而证悟的故事可以说是层出不穷。一个持正确礼敬态度的人,可以从万事中学——能够善用任何事物,正是真明辨的标志。
礼敬之道的最精细善巧,乃是学会如何平衡这三种礼敬: 礼敬自己; 礼敬因果真谛; 礼敬他人。这一平衡对任何技能来说都是最基本的。假若你想成为一位陶艺工,你不仅必须求学于师傅,还必须学自于个人的的作业和观察,还需要学自于陶土本身。接下来,你必须权衡所有这些要素,亲自把握这门手艺。假若在佛法修道过程中,你的自敬超过了你对因果真谛或他人洞见的敬意,你会发现自己难以接受他人的批评,也难以自嘲自己的愚蠢。这将使你不可能学成。另一方面,假若你对师尊的礼敬超过了你的自敬或者你对真谛的敬意,就可能受骗,对经典称之为“由智者亲见”的真谛闭眼不见。
在佛教修行和手工技艺的修练这两个过程当中,礼敬所起的类似作用,解释了为什么不少佛教导师要求弟子掌握一门手工技艺,作为禅修的前行或组成部分。一个没有手工技能的人,对礼敬的平衡方式,很少会有直觉性的理解。佛陀所传的技能不同于其它技能之处,在于它引生自由的彻底程度。那种自由之外,剩下的选择——也就是无穷无尽的生死轮回之苦——两者的区别如此极端,我们不难理解,坚心追求那种自由的人对它的礼敬何以也是如此极端。我们更可以理解,那些已成就解脱者对它的礼敬程度是何等的绝对。他们怀着至为虔诚、衷心的感激,对自己内在外在的所有导师俯首顶礼。目睹他们以这种态度俯首顶礼,是何等地令人振作。
因此,当佛教徒家长教育孩子对佛、法、僧表达礼敬时,他们不是在教一个日后将会消弭的习惯。当然孩子也需要发觉对那份礼敬的最佳理解和应用,不过至少父母已帮助孩子开启了大门,让他们得以从自己的观察力、从真谛、从他人洞见中学。而当那扇门——当他的心——对真正值得礼敬的东西开启时,所有尊贵、善良的品质都将得以随之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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