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集序(清)方苞
壬午之冬,吾友褐夫卜宅于桐城之南山而归隐焉[2],从游之士刻其所为古文适成,因名曰《南山集》。其文多未归时所作,而以兹所居名焉,著其志世。
余自有知识,所见闻当世之士,学成而并于古人者,无有也;其才之可拔以进于古者,仅得数人,而莫先于褐夫。始相见京师,语余曰:“吾非役役于是而求有得于时也[3]。
吾胸中有书数百卷,其出也,自忖将有异于人,非屏居深山,足衣食,使身一无所累,而一其志于斯,未能诱而出之也。”其后各奔走四方,历岁逾时相见,必以是为忧,余以代为忧。而自辛未迄今十余年[4],而莫遂其所求[5]。
吾闻古之著书者,必以穷愁;然其所谓穷愁者,或肥遁不出仕宦[6],而中秩名尊身泰[7],一无所累其心,故得从容著书以自适也。自科举之法行,年二十而不得与于诸生之列[8],则里正得而役之[9],乡里之吏,鞭笞行焉。又非贵游素封之家[10],则所以养父母畜妻子者,常取足于佣书授经[11]。窘者拘囚[12],终身而不息,尚何暇学古人之学而冀其成耶?故土穷愁别必不能著书。其事若与古异,而以理推之,则固然而无足怪也。
褐夫少以时文发名于远近,凡所作,贾人随购而刊之[13],故天下皆称褐夫之时文,而不知此非褐夫之文也。其载笔墨以游四方,喜述旧闻,记山水之胜,而以传序说请者[14],亦时时应焉,故世复称其古文,是集所载是也。而亦非褐夫之文也。褐夫之文,盖至今藏其胸中而末得一出焉。夫立言者,不朽之末也[15],而其道尤难。书传所记立功名守节义与夫成忠孝而死者,代数十百人[16],而卓然自名一家之言,自周秦以来,可指数也[17]。岂非其事独希,故造物者或靳其才[18],或艰其遇,而使皆不得以有成耶?
褐夫之年长矣,其胸中之书,继自今而不出,则时不赡矣[19]。必待身之无所累而为之,则果有其时耶?故余序是集而为褐夫忧者倍切焉。因发其所以,使览者知褐夫之志,而褐夫亦时自警而亟成其所志也。同里方苞撰。
注释:
[1]《南山集》序:该文写于康熙四十一年壬午(1702),九年后,《南山集》案起,方苞因该文牵连入狱。[2]卜宅:选择住所。康熙四十年,戴名世以十余年教书卖文所得,在桐城南山砚庄买房一所,地五十亩,准备隐居,第二年末即从江宁迁居于此。[3]役役:形容劳苦不息。是:指古文写作。[4]辛未:康熙三十年(1691),约在是年,方苞与戴名世相识。[5]遂,满足。[6]肥遁:退隐。《易遁》:“上九,肥遁,无不利。”孔颖达疏:“子夏传曰,‘肥,饶裕也。……上九最在外极,无应于内,心无疑顾,是遁之最优,故曰肥遁。”后因称退隐为“肥遁”。[7]中秩:古人以十年为一秩,“中秩”意为中年。[8]与于诸生之列:意为人于诸生(秀才)的行列。[9]里正:古时乡村长官称里正,每里百余尸,明以后改称里长。役:役使。[10]贵游:无官职的贵族,有时亦泛指权贵。京封:无官爵的富人。[11]佣书:受雇于人做抄写等事。授经:指教书。[12]拘囚:囚犯。[13]贾(gǔ古)人:商人,这里指书商。[14]以传序说请者:意为请作传,写序。[15]不朽之末:古人认为人生不朽之事有三:“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这句意为立言(著书立说)虽为不朽之事,究竟处于“三不朽”之末。[16]代:每个朝代。[17]指数:屈指可数,寥寥无几。[18]靳(jìn近):束缚,限制。[19]不赡(shàn善):不充裕。这一年戴名世己五十岁,故方苞有“时不赡”之忧。
康熙五十年(1711),“《南山集》案”发,方苞因此序牵连入狱。此后,一些人为了脱去方氏与《南山集》的关系,否定此序为方苞所著。如车塨《甲午如京记事》载方苞语李塨云:“田有文不谨,余责之,后背余梓《南山集》,余序,亦渠作,不知也。”(《恕谷后集》)后苏谆元《方望溪先生年谱》谓“其序文实非先生作也”,可能据此。据方氏文集,方多次说过自己以《南山集序》牵连入狱,但从未说过此序系别人嫁名伪作。《南山集》刊行后,印版即存方苞家,“背余梓《南山集》”之说,全不可信。可知此序确为方氏所著,李塨所记不足为据。
此序不载方氏文集,录自《戴南山先生全集》卷首。文中表现了方苞对戴名世为人为文的赞赏,表现了戴、方之间深挚的友情,特剔指出戴氏之文实非此集中文,真正的戴氏之文在其胸中,对戴名世来说真可谓知己之言。